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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教室里──
萝兹正坐在我的课桌上,一脸得意地跷着脚,还连珠炮似的向我搭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虽然想了想,却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不过,我也得知了一个明确的事实。原来萝兹是这所学校国中部的学生。
她不是突然现身,而是一直在不同的校舍大楼念书,我只是不晓得这件事罢了。
当然,这完全无法构成萝兹特地跑来高中部,还把我的桌子当成椅子占据的理由。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萝兹不晓得怎么联络男友呀。萝兹想和你聊天,所以只能跑来你的教室啦。」
「我和你没有任何牵扯。」
「当然有牵扯啦。你不是从衣绪花手中保护了萝兹吗?」
「那是……任谁都会做的事吧。」
「你觉得萝兹比衣绪花更好对吧?衣绪花都这么说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
「不是吗?那为什么衣绪花会那么生气?」
「别再说了,这话不适合在这里聊……」
「晚点聊就可以喽?」
「我没这么说!」
「萝兹放学后会来接你!啊,可是萝兹好像比较早放学喔?算了算了,我会等你喔,男友!」
在萝兹宛如暴风雨般离去后,留下来的就只有废墟般的我,以及三雨像是在看垃圾般的视线。
「抱歉有叶,你们的声音太大了,所以咱都听见了。」
「嗯……三雨一点错都没有……」
「那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我也不晓得啊。」
「是像艾力•克莱普顿(注:知名英国音乐家,曾创作名为「蕾拉」的歌曲追求披头四乐团成员乔治•哈里森的前妻贝蒂)和乔治•哈里森那样的关系吗?啊,当然在这样的情境下,蕾拉指的是有叶就是了。」
「我愈听愈糊涂了呢。」
「是说,你和小衣绪花发生了什么事?」
「这……说来可真是话长……」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衣绪花了。我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封锁,但我俩再也没有联络过彼此。照理来说,我应该要主动联系才是。只不过,我完全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背叛了衣绪花。
而且还以最糟糕的方式,了却了身为驱魔师的职责。
恶魔被驱散了。而驱散成功的代价,便是我永远失去了和衣绪花之间的联系。
不对,这样的认知实在太一厢情愿了。
这不是驱散恶魔的代价。
单纯只是我为了自己而逃避现实,想一再拖延问题的后果。
而自从那天之后,萝兹就一直缠着我不放。
就算只是打个比方,我也不想用上「就像是和衣绪花换手似的」这样的说法。我不晓得萝兹把我看成什么样的存在,毕竟我连她的驱魔师都不是。
没错,我是衣绪花的驱魔师。不对,是「前任」驱魔师了。我既不特别高尚,也不特别低微。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只需回归平稳的日常即可。让一切照旧。
这是我最为期望的发展。
……理应如此。
但萝兹──不对,我自己不想恢复原状。
是那道炽热过于强烈,连我的心都被扭曲了吗?
在窗户外头,正下着一场似乎能扑灭任何火势的滂沱大雨。
■
萝兹在放学后真的现身了。而她把我带去的地方,是Mister Donut。
我虽然拿了托盘,但沉重的脑袋无法挑选品项,只能呆站在地。而萝兹则是把我晾在一旁,在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歌曲的同时,堆起了小山般的甜甜圈。她没有脱掉的亮黄色雨衣,和粉红色的甜甜圈描绘出鲜明的对比。
「你很喜欢吃这个呢。」
由于想不到该说什么,我姑且对眼前的光景做出反应。
「因为和Dum Dum的甜甜圈很像。」
「钢弹?」
「是Dum Dum,伦敦的甜甜圈店喔。萝兹很喜欢那间店,因为爹地偶尔会买回来给我吃。不过萝兹更喜欢日本的甜甜圈呢,因为明明价格便宜,吃起来却很美味。」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我的托盘依旧空空如也。
「怎么了,你很少来这里吗?这个很好吃喔,给你。」
说着,她将草莓甜甜圈放到了我的托盘上,随即迅速结了帐,占好了用餐区的位子。我决定放弃思考,端着盛有与萝兹同款甜甜圈的托盘前往收银台。
我原本打算在萝兹的对面入座,但萝兹在脱去雨衣坐上沙发后,便「砰砰」地拍了拍自己隔壁的座位。虽说在四人桌相邻而坐让我觉得有些突兀,但我没有抗拒的力气,就这么依照吩咐在她身旁坐下。
「这阵雨真大呀。萝兹讨厌日本的雨,因为很沉重呢。」
她看着窗外,就这么吃起了甜甜圈。粉红色的小小碎片掉进了盘子。听到她的感想,我才真的感受到她是个外国人。
「萝兹,你是从英国来的对吧?」
「嗯,爹地现在也待在英国喔。他是在梅林(Merlin)……又好像是在摩根(Morgan)……总之是在一间没怎么听过的公司工作。萝兹是和妈咪一起住喔,但妈咪很忙,所以很少待在家呢。」
「哦,所以你是跟着妈妈一起来日本的吗?」
「不是喔,正好相反。萝兹有两个哥哥,也有两个姊姊,大家都住在西敏市(Westminster)。但萝兹的个性有点过于坦率对吧?」
(插图012)
「我不否认。」
「老实说,萝兹应该要和兄姊们打成一片才对,但萝兹总是和他们处不来,惹得爹地一直生气呢。于是妈咪就把萝兹带到日本了。」
「是这样啊……」
她在提到专有名词时是用英语发音,让我有些听不太懂。虽然有些细节听得有些迷糊,但简单来说,她似乎是和母亲一同来到日本的样子。她之所以能说得一口好日文,看来是受到母亲的影响。但无论如何,这应该都是一段坎坷的过往。
我也许是露出了担心的表情吧,只见萝兹先一步说道:
「但不用担心喔。妈咪和爹地原本就感情不好,妈咪在日本也交了男朋友。萝兹原本就很想来日本了,只是学校里都是些小鬼,所以很不想上学呢。」
萝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起来还挺错综复杂的。萝兹无疑有着过于惹眼的外貌,再加上她的性格直来直往,想融入校园生活说不定很不容易。
而在聊天的这段期间,甜甜圈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她的嘴里。我忍不住将眼前的光景和某人连结到了一起。
「我这样问或许很失礼,但你这样吃不会胖吗?」
「咦?为什么会胖?」
「这个……因为看起来热量很高啊。」
「啊──好像有些人只要吃东西就会胖呢。萝兹有听说过喔。」
「哈哈……」
我发出了干笑。
老实说,我不太清楚什么样的能力,才能称作是模特儿的天赋。
如果她有着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体质,那无疑就是一种天赋吧。
「你一直在问萝兹的事呢。」
「咦?」
「萝兹还以为,男友是为了打听衣绪花的事,才会愿意一起来呢。」
她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所描述的内容,化为利刃撕裂了我。
「怎么大家都把我和衣绪花看成那种关系啊?」
一块甜甜圈从萝兹的嘴边掉了下来。
「男友,你是认真的吗?这一看就知道了吧?我想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喔。」
「是知道了什么东西啊……」
她叹了口气,拾起了盘子里的甜甜圈碎片送进口中。
「哦──这样呀──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不过,如果相处顺利,萝兹不也就……那个……有脉搏(注:日文的「有脉搏(脉あり)」意为「有机会交往」之意)?」
「没有脉搏,我的心跳停了。」
「『心跳停』是什么?」
「抱歉,当我没说……衣绪花过得如何?」
我放弃抵抗,依她的发言发问。
「嗯──萝兹其实也不晓得,但大概在准备时装秀吧。」
到头来,萝兹其实也没有提出进一步的抗议,似乎还向设计师道了歉。
换句话说,要在时装秀里出场的会是衣绪花。
这确实是她的毕生心愿。
「萝兹,你觉得这样好吗?」
萝兹嚼着甜甜圈,稍微笑了笑。
「萝兹其实有去偷看一下衣绪花的状况……但萝兹赢不了『那个』呢。该怎么说,她散发的气场甚至有点吓人。如果评审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挑上衣绪花,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就真的很厉害呢。」
听了这些话,我不禁感到五味杂陈。
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帮上衣绪花的忙。然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愿望。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她想必就不再需要我了吧。
「唉,既然萝兹都说了,男友也坦白一下吧。」
她拉近了距离,触碰着我的大腿。
「为什么衣绪花会烧起来呀?」
这次连萝兹都遭受波及,着实是千钧一发。我想,既然她都亲身经历过了,确实也有知晓的权利。
我简单明瞭地做了最低限度的说明。
在听完我的讲解后,萝兹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原来如此,是恶魔作祟呀──」
「你相信吗?」
她将我说的内容照单全收,其实让我相当意外。不管怎么听,那都是相当天马行空的内容,就连身为当事人的衣绪花,在一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的反应。
「萝兹的哥哥有一段时间状况不太好,虽然去了医院等各种地方,但都没办法治好,最后则是去了教会。爹地一开始也是完全不相信,教会却完全治好了哥哥。所以萝兹也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呢。」
「等等,你的意思是,令兄曾被恶魔附身过,然后有驱魔师出手驱散的意思?」
「嗯──应该就是这样吧?」
这时,我想起佐伊姊现在应该正待在英国。难道说,恶魔在那个国家是一种耳熟能详的存在吗?
「不过,恶魔其实是一种心病对吧?教会的人是这样说的。」
「唔……嗯……好像是喔……?」
总觉得这种讲法过于草率,但又不能说是错误的。
「所以说,萝兹才会变得不再撒谎。只要不高兴就生气,只要难过就哭泣。只不过,椎人曾训斥我,要我更加知书达礼一点。还有啊,只要不让自己冒出『早知道就该那么做了!』的念头,就不会有事了吧?因为恶魔很可怕嘛。」
我吓了一跳。我不晓得那间教会是不是用和佐伊姊相同的理论定义恶魔,但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很符合逻辑。
「也因为这样,萝兹变成了有点坏的孩子……不过,我会和衣绪花说对不起,是因为萝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喔。」
她这么说着,擦了擦略微变红的脖子。
萝兹若没有用上那么强硬的手段试图摧毁衣绪花,也就不会被衣绪花的火焰烧伤了。就这方面来说,萝兹也算是受到了报应吧。
「希望你这道烧伤不会留下疤痕。」
「这点伤势应该会痊愈吧。不过……」
「不过?」
萝兹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凝视着我。
「要是你没有救萝兹,我就没办法再当个模特儿了。所以,谢谢你。」
我不觉得自己有被她感谢的必要。
萝兹的所作所为,再怎么说都不能算是好事。
要是她四处传播那张照片,衣绪花的模特儿生涯说不定就毁于一旦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这能构成伤害萝兹的理由。
就只是这样罢了。
「所以说,男友打算怎么做?」
待我有所察觉时,萝兹已经吃光了所有的甜甜圈。她一边问我,一边用纸巾擦拭嘴角。她的动作看似粗鲁,但某些小动作又显得格外优雅,看得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
「什么都不做啊。我已经成功驱魔了,之后就等衣绪花在时装秀出场,然后以模特儿的身分继续活跃即可。还有……」
「还有?」
「别再叫我『男友』了。我不是那样的身分,只是偶然受到了任命,要做些驱魔师的工作罢了。」
「哦──」
萝兹用修长的手指抵唇,稍事思考了一会儿。
「唉,男友你不是衣绪花的男友对吧?」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那要不要当萝兹的男友?」
「嗄?」
我不禁发出了怪声。
「这不是挺好的吗?来当萝兹的男友嘛。」
萝兹扯了扯我的袖子。
「不,可是……你还只是国中生啊。」
「咦?这算什么借口?如果衣绪花是国中生,你就不会喜欢她了吗?」
「衣绪花就是衣绪花,和年龄无关……不对,说起来,我根本不算是喜欢她啊。」
「咦──明明是不喜欢的女人,你还愿意付出这么多吗?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这先不管。我对萝兹一无所知,萝兹也对我完全不瞭解对吧?」
「那你彻底瞭解衣绪花了吗?」
「这……」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一切。
就连她现在可能在做些什么都不得而知。
萝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动摇,重重地踩进了我的内心。
「又没关系。你被她甩了对吧?那就试着来当萝兹的男友嘛。萝兹其实满喜欢男友的喔。你会听人说话,又不会把别人当傻瓜,而且是个男人,又救过萝兹呢。」
那不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吗──我原本想这么说,但最后还是闭嘴了。我想,状况其实完全相反。她迄今从未和别人构筑过这般理所当然的关系。她说过自己总是和别人吵架,现在的她又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待在这里、待在日本呢?
「男友也会很开心吧?因为萝兹很可爱呀。」
「……我不能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
「萝兹之后会好好向你介绍自己的。如果不顺利,分手不就得了?日本人都把这种事看得很沉重呢,反正不负责任又不会怎样。」
萝兹朝我靠了上来。因为她的个子比我高,是以我的头顶到了她的脸颊。
「我、我考虑一下。」
「好耶!」
「不是啦!刚刚那句话是……委婉拒绝的表现啦……」
「委婉是什么意思?」
「绕、绕圈子说话的意思……?」
「咦──什么跟什么呀?萝兹不懂啦。」
我着实无话可说。不过,萝兹语气平淡地说了下去:
「只不过,萝兹其实没有很失望喔。毕竟人类的情绪,是没办法交代得一清二楚的嘛。」
萝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平时觉得她孩子气,但偶尔又会变得极为成熟。
「我……没办法看得那么开。」
「看得开?」
「这很难说明呢。简单来说,就是还在念国中的萝兹很厉害的意思。」
「就说和年龄没关系了嘛。男友不是说过吗?衣绪花就是衣绪花,那萝兹当然也是萝兹了。」
「唔──嗯,你说得有道理……」
真的是败给她了,我反而更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就在我嘟哝着想再说些话的时候,她突然轻巧地站起身子。
「不过,萝兹是很厉害的喔。男友,你这话倒是说得很对。萝兹今后还会变得更厉害,因为我自己很清楚呢。萝兹这次虽然输给了衣绪花,但机会还多得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驻足不前喔。」
她站定的身姿震慑了我。
并不是因为身高的关系。
而是因为她有十足的把握。
只要还活着,自己就总有一天能成大器──她对此有着十足的把握。
那是我不具备的东西。
想必衣绪花也是一样。
「啊,萝兹差点忘了。这个给你。」
她递到我手上的是一张纸。我先是下意识地收下,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会来的吧?只要有这个就能进去了。」
「等等,我不打算……」
「只靠萝兹一个人,哪可能弄得到这玩意儿呀?椎人也叫你来喔。」
听到这个名字,大脑便以低沉的嗓音重播了那句话。
──看到你的脸孔,似乎会让她更为安心。
但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成为衣绪花的助力了。
我没办法回应这样的期待。
「那萝兹要先走喽。男友要一起走吗?」
「不,我……」
「咦──萝兹很想玩那个呢。呃──是叫情侣伞来着?」
「你不是穿着雨衣吗?」
「你很不识相耶──一起撑伞才好玩吧?算啦算啦,下次再找你玩些更有趣的游戏吧。那就再见啦!拜拜!」
萝兹在将票券塞到我手里后,便戴上了雨衣的帽子,一个人走入了雨中。她的步伐「啪嚓啪嚓」地溅起了水花,强硬地宣示着自己的所在之处。
我看着她的背影,蓦地想到。
倘若就这么跟上去……
成为她的──男友……
我是不是就不需要烦恼这么多了?
这样是不是就能忘记和衣绪花有关的一切?
我其实也很清楚答案。
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桌面上,没有动过的甜甜圈和一张票券正并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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