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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爱贤明。
人独钟愚昧。
反过来说,人也必须如此。
吉格姆托.瓦伦海德「堕落信仰处方笺」皇历四九四年
倾斜的世界。纯白的纱帘。
人体解剖图和药柜。地上铺着过时的亚麻油地毡。照明的白光。
似曾相识的感觉。
发现自己横躺在床上。只有脸面向侧面,眺望着诊疗室的景象。
「你醒了吗,患者四九七〇七〇一号。」
抬头一看,一位女医生俯瞰着我。
「慈珊?」
「没错,慈珊。古拉儿.蝶珈森。是你那非常非常温柔的主治医生。除了费用以外都非常温柔的美女医生唷。」
女人甩了甩蓝色的头发回答。
「真不愧是黑暗医生啊。」
我渐渐回想起来。和妮多沃尔克的死斗不久,吉吉那以治愈咒式将我的手腕接回,还堵住了腹部的伤口。
但是,超越界限发动咒式过后的脑和神经系统,或许会影响后卫的细腻攻击型咒式发动。因此吉吉那才将我送到慈珊的诊所来。
麻醉渐渐发挥作用,我在即将陷入昏睡的瞬间急忙起身。卷起床单,将自己的右手拿开看向赤裸裸的腹部。手上有完整长着指甲的五根手指,腹部也只有一层薄薄的腹肌。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是人类的手和肚子耶。」
「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你怀疑我的治疗偷工减料吗?」
慈珊紫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快。我只好指出事实。
「妳的医疗咒式的确是一流。」继续叹着气。「只是,人格有点扭曲。比如说,之前在右手接上肌腱的时候,鼻子则装上比我大好几倍的猛犬鼻之类的。」
「流行啦流行。你看,狗的嗅觉比人类强上数千倍很方便啊。」
「去死。」
「这次倒是想帮你装上派得上用场的装备,你觉得怎么样?」
慈珊右手拿着章鱼的触手。左手拿着螃蟹的夹子。
「触手有吸盘可以黏住各式各样的东西,蟹夹连钢铁都可以轻易剪断唷。」
「敢在我的右手装上触手我就勒断慈珊的脖子,装上蟹夹我就把慈珊的脖子剪断哦。」
我用绝对零度的视线告诉慈珊医疗方针的报酬。慈珊失望地把触手和蟹脚丢回柜子里。
「慈珊,妳被皇立医院开除还被没收医师执照,是因为把八只脚装在失去双腿的患者身上对吧。」
「我觉得如果他变得更能走路会很开心嘛。有了那些脚,就可以轻易走上垂直的墙壁或天花板了啊。那个忘恩负义的患者、院长和学会……」
慈珊悔恨的看着天空。
我真该提醒一下慈珊,就是因为她不知道医疗和人体实验的界线。但是慈珊从不记我和其它患者的名字,皆以号码称之这一点,也表示她把患者看成跟肉块没两样。
这次也是因为有吉吉那在,才没有被奇妙的手术搞成一堆绞肉,完成了正常的疗程。
与其为敌绝不宽容的吉吉那,他那不适应社会的人格总算还有点用处。慈珊像是对我失去了兴趣,拿出手术道具沉溺在自己的思考里。
「你不觉得医疗必须具有独创性和艺术性吗?」
「服务业请以客为尊。」
「那么这位患者,你的生殖器,也就是阴茎无论大小或形状都太过普通,要不要我用手术帮你变大一点啊?现今只要简单的手术就能增大一.三五倍左右哦。」
我忽然想起床单下自己的身体是全裸,脸颊一阵火热。
「这是性骚扰。」
「事到如今就别害羞了。」
「在女性面前全裸是无所谓,甚至可说是我的嗜好,但是对大小或形状品头论足,只要是男性都会抗议的吧!」
我将床单拉至胸前,搞得我像个清纯的少女。
「你女朋友也会很高兴哦?比预想值高出三.二八倍呢。」
「普通的就可以了。我只要爱情和技巧就够了。」
虽然有点心动,一.三五倍的尺寸再增加至三.二八倍的话吉薇也会很开心,但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不想背叛平凡又平均的自己。慈珊的表情冷静。
「患者四九七〇七〇一号也是夜晚保守派啊。」
「那妳又是如何?」
慈珊妖艳的唇角微微翘起。
「可是棒到会让你败肾唷?」
被摆了一道。完了,注定败在女人手上的性格好像是我的命运。
「那么,我就祈祷下次再看到你的时候会是一具尸体啰。」
慈珊一脸认真的俯瞰着我。视线充满热情。
「患者四九七〇七〇一号虽然外表普通,皮肤和肉下的内脏却是真正的美型呢。连身为内脏艺术家的我都欲罢不能,有副美丽的内脏绝妙地配置在身体里。」
「……我绝对不会死,死了的话请帮我火葬。」
「那是对内脏美术的亵渎唷。」
「快给我滚去别的地方,最好是地狱。」
我扬手用力挥赶着,慈珊才一脸可惜地走向病房门口。她一消失,我就套上内裤和长裤。门口又打开,慈珊探头进来。
「喂,换衣服的时候别进来啊。」
「我已经看腻你的裸体了。」
「我会介意。」
「对了,本来想告诉你有个来探望你的客人呢。」
「在哪?」
我穿好长裤,找着衬衫。
「直到刚才都还看着患者的睡脸,现在在屋顶上。」女人接着说。「那真是怪物呢。」
慈珊无意义地摇着诱惑的臀部离开病房。我推开慈珊,走出诊所。
我一口气爬上设有诊所的六层楼杂居公寓,在顶楼的门前停下。刚休养完的身体止不住喘气。肩膀上下起伏,喉咙贪求着呼吸。
打开大门,走进顶楼。
散落着星尘的夜空,没电的霓虹灯招牌,水塔,还有遍布水泥地的配管浮现在黑暗里。
随着脚步前行,眼下的艾里达那的街景扩展开来。上百万市民点着数百万盏灯。
我走至面向大街的方向。公寓边缘有个人影。
「有人的街道真好。」
公寓边缘有个将椅子前后倒过来坐的男人。一个穿着僧服的男人背影。
「下流而杂乱,又那么美。」
等待着我的,正是意料中的荣誉杀龙者末裔,莫尔汀.欧杰斯.裘涅枢机主教。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穿着黑西装的女性秘书宫。从举止看来是个攻击型咒式士。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现在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莫尔汀。我继续走着,站在莫尔汀附近,公寓的皇家。
莫尔汀趴在特地搬来的简易椅背上,倚着手肘,十指交叉抵着下巴。
夜风抚着我的头发。
莫尔汀的眼睛俯视着眼下艾里达那的街道。怜爱又同情地注视着人们的繁华。
「你现在应该是在艾里达那往皇都的列车上,没错吧。」
我不带感情的责问。莫尔汀戴着眼镜的眼瞳深处浮现笑容。
「按照惯例那可是替身哦,虽然无法像杰农一样诠释得那么完美。」
充满悠适的话中某处藏着疲累。
「我和吉吉那因为您的游戏,而遭遇了非常严重的不测哦。」
我讽刺地说。
「难道说猊下是要来亲手了断我的性命吗?」
「好一个难道。」莫尔汀枢机主教微笑。「你就是性格有点差。老是对他人说出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利用否定诱出真实的说话技巧,好孩子还是不要常用比较好哦。」
莫尔汀的唇角露出苦笑,轻叹了一口气。
「嘉优斯和吉吉那虽然很不好受,但我这边的耶斯帕和费尔德烈德也只勉强捡回一条命。费尔德烈德还大声哭喊着‘大哥会死掉的。把我的血给他,全部都给大哥!’一点也不像残酷的拉其家呢。」
我没问这么多,莫尔汀却向我报告结果。
「杰农在遭到妮多沃尔克攻击的瞬间,脑和内脏就从体内往地下逃走了。现在只剩下脑部、脊髓和心脏漂浮在培养皿里。杰农他,不,或许该用‘她’,可是这次最辛苦的人呢。是不是该颁发个危险津贴和特别奖励呢。」莫尔汀开心说着。
「差不多该听听您造访的理由了吧。」
「些微改变言语就能转移话题方向呢。虽然简单,不过不一定对我奏效哦。」
我无法抓准与莫尔汀之间的谈话。即便正在说某件事,也可能同时在说另一件,甚至谈到八竿子打下着约地方去。
「没错,这次是你们赢了。连我都无法预测黑龙和你们的因缘际会。」
听了这句话,我深吸一口气。又在测试我了。战斗还没结束。那么,就只好见招拆招了。
「不,一切都照着莫尔汀的,您所写的剧本进行。」
面对我冷静的断定,莫尔汀只是绽放出猫般的微笑。
「黑龙妮多沃尔克的登场及死亡,都在您的预料之中。一连串的事件都有所关联。您真正的目的,是龙皇国和七都市同盟以及龙族的贤龙派三者的均衡。」
推测逐渐契合。
「龙皇国首先利用圣地亚鲁索克问题,向七都市同盟提出有利条件。作为交换,七都市同盟则要你从中协调,设法和贤龙派签订天伦条约。」
「条件很不明确呢。」
莫尔汀点着头,彷佛是一个教授耐着性子聆听学生发表论文。
「这只是推测,你和代表龙的贤龙派之间一定有什么内部交易。」
即便如此也只好继续推论下去。
「长命龙恩尼基鲁德和妮多沃尔克叛离了主张即便不能与人类相处融洽,也希望可以共存的贤龙派。他们只是逃离故乡,照理来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算和人类为敌也是两头龙自己的责任。因此,让人觉得这两头龙身上或许有什么秘密。」
莫尔汀下颚的手指换手交叉。红色的戒指在夜晚闪耀着光芒。我有点介意,但还是接着说。
「我认为,莫尔汀猊下以解决恩尼基鲁德和妮多沃尔克为主,加上完成某事作为交换条件,让贤龙派接受和七都市同盟的条约。」
我慢慢将欠缺的材料补足。
「反议长派的亚温议员企图推动条约批准却功亏一篑。反倒是议长凯.库优尔和阿兹议员大约在今夏前后,应该就能成功让条约批准成功吧。」
推测与推测交迭在一起了。
「跟随莫尔汀猊下现实路线而行动的凯.库优尔派和同盟的执政党持续交好。取得与同盟执政党的和解案,将境界线迁王达耶夫,多少拉近了同盟和皇国之间的紧密关系。」
得出的就是利益了。
「对于您所击溃的龙皇国强硬派来说,虽然他们意图反对推行共存路线,但现实层面却让他们不得不折衷。和优先考虑龙皇国最大得益的猊下为敌,也等同于和皇国为敌。强硬派至此步向分裂,也是因为内部斗争吧。」
贯彻整个事件的剧本只有一出,推测出的真相也只有一个。
「您照顺序分别给予这三方敌对的势力所需要的东西。」
正因如此才恐怖,没有人察觉到莫尔汀的真正企图。
「也就是说,我和吉吉那只是凑齐条件的饵。首先将刚好和妮多沃尔克有关联的我们,卷入使强硬派分裂的伪装暗杀事件。同时也让目标妮多沃尔克得知这条情报。」言语连成一线。「但是,只将我们设为特定目标、不愿意波及其它人类的这条龙却没有出现。不过,在接下来我们对上翼将时,从故乡来的追兵已迫在眼前,时间有限,焦急的龙就不得不现身了。」
同时进行着两个计划。太过复杂以致于根本不会发现。
「一开始,我和吉吉那就不是您的护卫更不是什么导览。只是为了引诱猎物上钩,被名为翼将的钓绳拉着,在钓鱼池游着泳的饵食罢了。」得出结论了。「而藏在我们体内的鱼钩,则涂著称为莫尔汀枢机主教的猛毒。龙自愿吞下源于自己高傲的复仇心,以死告终。剩下的只是,和您的计划相同的结果。」
莫尔汀枢机主教举起手来,拍了几下无声的掌声。
「你做得很不错。」
像在称赞只会用功的学生一样,毫无热情的掌声。
「借句古人的话来说,国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在瞬息万变的一切当中,只有人的幸福是绝对的主串,我也只是顺从这点罢了。无论是贤龙派或七都市同盟甚至皇国,都要为了大陆和整个星球的均衡而行动。」
我从莫尔汀的这席话中补足了我的推测。
「除掉妮多沃尔克是和贤龙派交易的其中一个条件,这点是正确的。还有一个不能告诉你。」
他似乎对我强调着这点,又继续说道。
「第一次和龙战斗的翼将们失败了,和龙交过手,比较有心得的你们总算也保住了性命,可喜可贺。」
莫尔汀闭起一只眼,向我微笑。
「事实上,我也有想过让长命龙控制翼将或部队之类的哦。」
他的话一说出口,我就感到一阵颤栗。
「光是引诱出妮多沃尔克,就让强大的翼将和部队如此警戒了。反过来说,要是我们无法判断自己性命垂危,龙又刚好在这个时问点出现的话……」
可说是亲信中的亲信的翼将们,耶斯帕、费尔德烈德和杰农大概也察觉到莫尔汀的冷酷计谋了吧。以无意义的危险为前提出击的翼将,这份忠诚也写在莫尔汀的剧本里。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眼前的男人是个怪物。他的理想如苍天般崇高,但却是不择手段合理主义的化身。这只怪物在我眼前持续地微笑。
「首先,即便是位伟大的改革家,却有可能只是二流的政客哦。」
莫尔汀保持着微笑告诉我。
「改革家最后被脑袋食古不化的一群人给杀了。正因如此,让敌对势力以为自己是对方的岱盲人,这就是政治。虽说无力的敌人终将被时代所淘汰,但话说回来日趋无用的敌人不管在或不在都没什么差别。再说,若三番两次被玩弄在手掌心,只不过是二流的策士。」
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莫尔汀继续说道。
「如此一来,即便登场人物如何地即兴演出,抛弃剧本跳脱剧情,都还是会被困在名为剧外剧的演出里。真正的剧作家,是不会局限于狭窄的空间,而应该把世界本身当作自己的舞台啊。」
我动弹不得。
无法在这个知性之龙的脑内所写出的剧本和舞台上,凭借自己的自由意识移动半分。无论怎样的知识和智能,对莫尔汀来说不过都是演戏的个性罢了。
因为在知性的思考方式里,知识和智能也不过是像道具一样的东西。
感觉上彷佛自己本身,以及翼将们和强大的龙,甚至世界上的一切都被无形的操纵细线捆绑着。
我像是要从操纵细绳里逃开似地猛摇头。
「为什么您要把那份剧本的内容告诉我?」
最后一个疑问。
「随着各种场合,让杰农的演技露出破绽,还把拉其兄弟牵扯进猎龙行动的动机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在进行的提示?为什么要进行这种下完全的计谋?」
莫尔汀的嘴边露出一抹寂寞的笑容。
「你的问题很快就会成为解答。」
他举起右手。戴着戒指的手指指向我。
「不提出问题,就不会有人知道。没有观测到的现象,对人类来说就不存在。只有人类会去寻找解不开的谜题,但在到达戏剧性的结尾前,解谜本身是需要不完全性的。」
我和莫尔汀的视线在屋顶上相冲突。
无论有无誓约,都要贯彻自己的游戏。
莫尔汀的观点,已经不是现实中的人类该有的观点了。他像个因为好玩而任意窜改故事的说书人,眺望整个世界。那是在凡人所不被允许的,神的观点。
我无法理解这只疯狂又睿智的龙的思考模式。理解不了。理解之后我就……
「你这家伙跑来这里又有什么阴谋?」
吉吉那站在屋顶楼梯的出入口。旁边的女秘书官微微吃了一惊,看来她对吉吉那的接近丝毫没有察觉。虽然我也没发现,但这种情况下装做早就知道的样子才是上策。
莫尔汀枢机主教举起一只手。
「原来是吉吉那,看起来还是一样有精神呢。看来神明有听到我虔诚的祷告喔。」
「什么神。」
吉吉那语带杀气地问。
「应该是你所景仰的神,信念吧。」
莫尔汀轻松的回答让屠龙族哑口无言。体内温度因压力而急剧下降。
「看来我该二话不说就把你那颗装了腐败脑浆的头砍下来啊。」
吉吉那卷进被莫尔汀玩弄于股掌间的骚动里,已经怒火攻心。二话不说就拔剑也是情有可原。
发现吉吉那的态势,秘书官也拔出魔杖刀,进入备战状态。我也感到困惑,不知道该阻止谁,将手按在魔杖剑的剑柄上。
「大家冷静点。」
莫尔汀的声音不疾不徐,回荡在屋顶的夜空。莫尔汀打了个呵欠继续说。
「怎么说我也算是皇族的一员,带点敬意好好想想周遭的情况吧?」
吉吉那的手放开剑柄,穿着黑西装的秘书官也把刀收回,向后退一步。我也把组织好的咒式解除。
「其实,我是为了两件事来的。第一,不管我的计划如何,你们部活下来了,想跟你们说声恭喜。其次,想颁给两位优秀的演员一点奖赏和勋章呢。」
「即便是一个分子,我也不想从你手上拿到。」
吉吉那利刃般的言词。秘书官又要拔刀,被莫尔汀制止。冷静的目光朝向我。
「嘉优斯怎么样呢?」
「虽然和吉吉那意见相同让我很不爽,也不是我的本意,但我也一样。」
「不改变主意吗?」
莫尔汀像是感到可惜般垂下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想到什么。左手摸着右手,把银色戒指拔下来,放在椅子上。
莫尔汀的戒指闪耀着蛊惑般奇怪的光芒。总觉得这枚戒指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我还是把这枚戒指当作奖品留在这里好了。」
女秘书官似乎想说些什么,莫尔汀将手指贴近唇边制止她。我交替看着戒指和枢机主教。
「我不收,也不能收。」
「那只会变成请我过来的愉快借口。你要是不收,我也会把它丢在这里。谁要捡,就是谁的自由了。不过这枚戒指真的很珍贵哦?」
我和吉吉那丝毫不为所动。莫尔汀乐在其中。
「还是说,你们不满意这样的结局?没打倒坏人、没改变一切、什么也没发生。没有主角也没有主题的这出剧中剧?」
他犹如歌唱般朗诵着。
「不过很遗憾。我既不是善良的显灵,更不是邪恶的化身。和你们攻击型咒式士比起来,我不过和弱小的普通人类一样,只是拚命求生存罢了。」
莫尔汀的话里透漏出非常微薄,极其稀少的感情。
「我无法肯定你的作法。」
我为了在最后留下点什么而补上一句。莫尔汀认真地笑着接受。视线转向公寓下方蔓延开来的艾里达那夜景。
远比星空明亮的火光,驱开夜晚的黑暗。「我不会输的。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普通人类的卑劣力量吧。」莫尔汀淡淡地说。男人的背景是艾里达那,人来人往的街道。
「若要守护弱小人们微薄的生存权利,就要哼着小调把过时的龙这类‘异貌者’消灭殆尽,大笑着践踏过咒式的诅咒。证明微小脆弱的人类,单靠其微小和脆弱也能站在高处。直至这个世界终点的尽头,都会有人类存在的。」
他充满了强烈意识的话里,有某种压迫感。背负着艾里达那的、皇国的、大陆的,以及这颗星球上全人类的宣言。我和吉吉那没有回答。若是不使劲撑住的话,好像就会被压垮似的。
莫尔汀微微一笑。压力唐突地消失,我朝旁边倒了半步。吉吉那的上半身也梢梢动摇。
「再会。」莫尔汀重整领口,转身离去。
枢机主教定到楼梯出入口时突然停下脚步,驻足在吉吉那面前。他回头看向我们的脸上挂着恶作剧的表情。
「啊,还有一件事。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转职翼将旦呙薪待优,各种社会福利俱全哦?」
「没有。」
「那么先体验入社,实习看看呢?」
「不要。」
我和吉吉那齐声回绝。条件再好我也不会接受。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
「您到底是伟大的英雄或是毁灭的暴君,身为凡人的我皆无法理解。两者恐怕只是差在时代与世界,本质上或许是相同的吧。」
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但这就是答案了吧。
「但是,我和您已经无法定在相同的道路上。您是在蚕食追求之物的心和灵魂。我无法理解您并成为盲目遵从的殉敦者。正因为清楚知道自己也会轻易变成那样,才会如此畏惧着您。」
站在枢机主教身旁的女秘书官,轻轻闭上眼睛。她也是其中一人吧。
我面对莫尔汀,向他诀别。
「虽然没办法说得很清楚,但我觉得您太接近神而感到不祥。正因如此,我宁可保持凡庸笨拙,周旋在地面,做我自己本身。我就是我,并不想成为您。」
莫尔汀.欧杰斯.裘涅枢机主教抱着有点遗憾,又稍微有点开心的表情。
「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角色,就是你的选择了。但是,真是第一次听到你不靠赫洛迪鲁或吉吉那,也不依赖任何一个人这么说呢。」
我果然无法和莫尔汀交错在相同的道路上。
「北方有个笑话。」
我还是说了。
「有个男人在龙皇都大喊‘莫尔汀枢机主教是卑鄙的混蛋’。结果男人被逮捕,判了十九天和十九年的禁锢刑。十九天是毁谤名誉罪,十九年是国家机密泄露罪。」
我无力地说,莫尔汀轻轻笑着。
对莫尔汀来说,或许觉得稍微有点反抗的人类才有所乐趣吧。
「你的想法真有趣。包括小聪明的部分。」
莫尔汀再度向前迈进。
「等你超越自己的时候,我们再于某处相会吧。」
随着优雅的行礼。这次真的要离去的莫尔汀经过吉吉那厚实的胸前时,屠龙族的战士开
「愿剑与月祝福你。」
吉吉那说出一句极为讽刺的祝词。莫尔汀停下脚步。用稍微有些痛苦的表情喃喃回了句:「这可真是让人忘不了的讽刺啊」。
女秘书宫跟上,我们还能看见楼梯上莫尔汀的背影。
总觉得还看得到从奇怪想法中延伸出来的操纵细线。那条线伸向我和吉吉那和这个世界,似乎又连接回到莫尔汀自身的背上。
枢机主教下了楼梯。秘书官关上门之后消失踪影。
以言语和想法对峙的舌战总算结束了。
由于太过疲劳,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吉吉那钢铁般的眼睛注视着楼梯。
「这次总算结束……了呢。」
「恐怕是吧。」
我沿着公寓边缘弯下腰。
「结果,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仿佛听到了时间的沙漏正在一分一秒流逝的声音。艾里达那的街上吹起夜风,越过我和吉吉那之间。
背靠在阶梯出入口的吉吉那开口。
「意义什么的我不懂。我现在活着。嘉优斯也活着。这样就够了吧。」
吉吉那浮现一如往常的狰狞笑容。虽然很单纯,但我也觉得这样就好。
「我和你只要身为攻击型咒式士就够了。」
我说道,吉吉那点点头。美丽的眼眸里立刻闪过险光。
「竟然把我和你这家伙相提并论,简直是失态。会让其它人误解我的品味和人格的。」
我确信吉吉那现在就该死了。
搭档移动着视线。
以艾里达那为背景的椅子上,莫尔汀枢机主教留下的戒指摇晃着。
赤红色的宝石,带着如血滴般的混浊光辉。
初春到了,像是冬季的尾声善变地突然改变主意,春风拂起。
从中央艾里达那车站到艾琉恩大道这段路,各式各样的商店栉比鳞次。
挂着最新服装的服饰店、陈列着从东方各国进口舶来品的杂货店、堆积着七都市同盟最新型咒式机器的专门店。还有摆放着从西方的乌鲁莫共和国而来的宝石的露天商店,也都并列其中。各种肤色的人种在大街上交错而行,有的站在店门前向里头窥视,有的正在商谈价钱。
我也带着吉薇妮雅在大街上走着。
「买了这么多还没完啊……」
我怀里抱着的,是装着吉薇的衣服及小饰品的箱子或手提纸袋之类的。
作为破坏各种约定的补偿,我一早就陪女朋友上街购物。这些比我一年买的衣服还要多。抱着的鞋盒和衣服盒所堆成的箱子山挡在我眼前,连路都看不到了。
与我并行的吉薇笑着。
「这次又未经我同意跑去找死的超级问题儿童,这样的孩子不给点天谴是不行的喔!」
绿色的眸子盯视着我。
「今天之内要再去十间店。全~~部都由嘉优斯买单啰!」
我的精神用尽全力地抽离我的身心。看着充满愉快表情定着的吉薇背影,还是得跟过去。
但是这算是与女友合好的仪式吧。我破坏了约定,其实她大可不用原谅我的。但我为了求取原谅,即便完全顺从她的颐指气使也不算什么了,只要能让她开怀大笑就好。
事件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日子,我的生活实在是过得太宁静了。
出院后的我们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尝试向官署进行了劳工灾害保险的申请,虽然交递的是谎话连篇的文件。生活安全科的沙札兰课长,当着我们的面把申请书给吃了。
他像是在看杀父仇人一般狠狠瞪的我们,嘴里咀嚼着纸张,然后吞掉。结果从开始到结束,在场的人没一个敢说半句话。
还是老样子荷顿的占卜再度杠龟,猫咪爱尔文又咬了我。奥瑞克兹队的连败停在十三场。
话说回来,吉吉那正在休假中。他八成是为了逃避罗路卡屋的账单跟我的追究吧,他带着西露露嘉,在事务所桌上放了一张要去山中隐居的字条。
走在艾里达那的街角,我不禁停下脚步。
咒式与谋略、爱以及因爱而生的背叛……
我想起了那些像是狂风骤雨般的日子。我的回忆中,叫做赫洛迪鲁的其中一部分将永远失去。黑龙妮多沃尔克以她种族的作风期望复仇,我却以我们的作风杀了她。
两位复仇者跟我扯上关系,都留下了无法遗忘的伤痕。疼痛已经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结臼阳化,以戒指的形态保存下来,那是莫尔汀枢机主教留下的。
那颗焕发血色光芒的宝石上,加上了经过精致螺钿工雕的银环。
对吉吉那来说,它像是诅咒或慢性毒物。虽然他说「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总之快给我丢掉」,但我还是无法狠心丢掉它。这戒指看起来挺值钱的,丢了多可惜,更何况它让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某种羁绊存在。
那是将我与赫洛迪鲁以及妮多沃尔克、还有莫尔汀枢机主教束缚起来的,沉重的羁绊。将赫洛迪鲁与誓言的戒指一同埋在坟墓里的某样事物,我还必须用这双手去寻找。
主教留下的戒指,含着痛苦与后悔,还有为了不要忘记无法替代的某些事物,这赤红伤痕确实是该被留下的。
被戒指箝入的无名指开始发疼。
根据慈珊的诊疗,这似乎是因为我连续发出组成式不够完备的禁己喆几式,脑部及神经系统受到了过多的负荷。而且还历经两次昏迷的危险情况。暂时会有后遗症。再继续这样下去,可能要在攻击型咒术上这身分上关门大吉了。
为了遵从「如果多动就会快好」的指示,我决定一直摸吉薇的屁股直到治好为止。
我的双眼寻找着吉薇。发现吉薇正在店前跟店员聊天的巧笑倩影。只要看到吉薇,疼痛就会缓缓褪去。
我扪心自问。我哪天又用这种生存模式死掉的话,吉薇会为了我而哭泣吗?
亚蕾榭尔死去的那个时候,我也是因为相同理由而哭的吗?
现在的我连这个都想不起来。
越是活着罪孽就更加深刻。这或许是人类还有我存在于此的必要条件也说不定。
我闭上了眼睛。千亿个疯狂合而为一,目光凝结在不得不选择的的某个东西上。
「嘉优斯,你在做什么啊?」
随着沉稳的声音张开双眼。吉薇用翡翠般的眼眸看着我。
「你看,不快一点的话超便宜大特卖就要结束啰!」
白金色的头发飘逸着,吉薇沿着大道前进。
天空中像是能看到赫洛迪鲁、妮多沃尔克、护卫的攻击型咒式士忍者、还有我连面都没见过的死者们的笑容。我连一点廉价的伤戚都没有。
然而,世界还是不象样地持续转动。我们在这样的世界上,只能身为罪人笨拙地随之起舞。嘴上嚷着是为了某人的意志而做,而终究因自己而为。
真是相当平凡的见解,而我对于这番见解全盘接受。
「快点、快点!」
我听到吉薇开朗的声音,目光回到前方。吉薇的微笑像是春天的阳光。
我踢着柏油路,向前迈进。
抱着物品的脚步,不知不觉开始奔跑了起来。
因为如果不加快速度。就追不上那个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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