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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点
「原来是这个样子吗?」鸣谷慧问。
「嗯,就是这个样子。」格里芬回答。
眼前映出重演了无数次的戏码,而每一回的结局都一样,不过细节一点一点地改变。有时自己救出贝儿库特,两人一起成为独飞的一员并肩作战;有时自己则是肩负著击落莱诺的任务,在中国上空展开激战。宛如平行世界的景象接二连三地被投影出来。
「你重复这些事情多少次了?」
看著航空母舰带著拉菲尔一起被炸沉,慧开口询问。法多姆正拚命地拉住不要命地从倾转旋翼机里探出身体的自己。
「我记得的有二十次。」
桃红色头发摇晃,纤细的颈项静静地倾斜。
「不过物理世界中的我记忆很模糊,所以这不是正确的数字。我大概重复了两倍数字的时空跳跃,为了帮助你们写出下一页历史,不断地重复把『灾』送回过去。」
紧握的拳头开始发疼,然而现在发泄情绪还太早,自己还有该问的事情要问。
「『灾』究竟是什么?」
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改变历史的系统。」
「这我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为了什么而做出这种东西的?」
「人类,活在遥远未来的你们人类。」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慧呆站在原地。格里芬看著倒抽一口气的自己,晃了晃斗篷罩衫的下襬,在漆黑的夜空中迈步走动,凉鞋「哒!哒!」地发出声响。
「千年以后,人类耗尽所有的资源与能源,面临了灭亡的危机……话虽如此,环境的剧变并不是十年或二十年造成的,这是经过几百年、几十个世代的选择结果,持续把理所当然的日常视为理所当然到最后的结局。」
荒野在眼前展开,红褐色的沙漠大地,寸草不生的死寂平原。
「人类有过几次解决问题的机会──投入所有资源,将目标放在其他天体的开拓上,或是赖在地球上,将消耗限制在再生循环的容许范围之内。然而每种做法的进展都不顺利,宇宙开发遇到费用分担的问题,限制消耗则是一定会有人想办法钻漏洞,因此频频受挫。对公平性的不满、对领先者利益的嫉妒、对不同政体及人种的不信任,所有人互相拖彼此的后腿,最后一切又回到原点。这种事情重复了几次、几十次、几百次……结果一切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前往星海的资源没了,养活最低限度文明的再生循环也被破坏了。人类被束缚在地球上,只能等待慢性的死亡。」
「……」
「可是,你们没有放弃。」
荒野分解为光粒,宛如萤火的光芒升上天空。
「即使没了石油、没了煤炭,人类还是发现了可以燃烧的东西。」
「什么东西?」
「人类自己。」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思维因为这个太过异常的字眼而停止。
「燃烧……人类?」
「正确来说是构成人类这种存在的『本质』,来到非物质层次之后的真实面貌。」
光之粒子更亮了,它翩翩降落在格里芬的掌心,照亮了她的脸。
「从『本质』之海里汲取能源利用,身为『影子』的你们将手伸向原本无法接触的『实体』并将其打捞起来。这就是『睿子』理论,你们人类达成的最后一次技术飞跃。」
「……不好意思,麻烦说明得更浅显易懂一点。那是某种比喻吗?」
「不是比喻,是现今的你们无法认知的世界而已。如果你听不懂,我可以换个说法──千年以后的人类不仅限于物质,连意义与概念也可以作为燃料,添加进火里燃烧。」
「怎么会……」
太荒唐了。
「这不值得惊讶,你们已经建立这个理论的假说了。以洞穴比喻(注:柏拉图最著名的比喻之一)、投影寓言的形式。」
夜空中窜起火焰,在鲜红色火光的照耀下,格里芬的影子延伸变大。
「被困在洞穴里的囚犯能看到的只有投影,由于打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自由,因此囚犯坚信那些投影才是本体。但是本质上相反,挣脱束缚后回过头看,就能发现真实的自己。千年以后的人类所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等等,你等一下。」
慧晕头转向,按著额头喘著粗气说:
「找到自己的『本质』这点没问题,可是把『本质』抓来烧又是怎么回事?身为投影的我们,位于物质世界的人类呢?」
「会消灭,连同存在过的证据一起消灭殆尽。」!
「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火焰消失了,格里芬垂下头,脸上产生复杂的阴影。
「为了活过今天,撑过明天,许许多多的人们消失了。然后在不断失去亲密的朋友与血亲之后,人们心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能为什么?」
就是因为人类不断地恣意妄为吧。明明有过好几次回头的机会,却不肯放弃胡乱开发,不停地破坏地球。
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格里芬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反省了,打从心底感到后悔,想要再次重新来过。而且这一次不会失败,不再执著于文明的发展,不再用尽所有的资源与环境来满足自己。可是,只有他们有了这样的决心也没有意义,他们必须让更久以前,在地球崩坏以前的人类意识到这件事。」
「更久以前?」
慧在低声这么说的瞬间,脑中有什么东西轻响一声,连系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所以才要改变历史吗?他们让名为『灾』的系统跳跃时空,去改变过去的人类?」
「嗯。」格里芬肯定了这个说法。
「所幸『睿子』这种能源不被束缚在寻常的物理法则之内,即使无限地加速也不会产生质量上的变化,最后的结果就是能够反转时间的流向。虽然连同实体一起有困难,但是程式可以单独藉由『睿子』回到过去。他们就这样又消耗了几百万的『本质』,以系统的形式释放到过去,作为拯救人类的王牌及最后的希望。」
「你说希望?」
「挽救濒死的地球与生态系的福音。」
福音。
「灾」……那些灾厄是福音。
「开、开什么玩笑!」
慧忍无可忍,苦苦压抑的激愤如湍流般涌出。
「我们、我们就因为那种事情而被杀吗!一群恣意妄为的家伙为了继续活下去,就要让过去的人以死亡来成就他们吗?我的母亲、常熟的人们,就是为了那种人而死掉的!」
「可是,如果什么也不做,人类就会灭亡。」
「谁管他们啊!」
愤怒如岩浆般沸腾。
「就让他们灭亡好了!装什么受害者,只不过是自作自受吧!你也是!知道了这种自私自利的内情,最后还被丢进无限回圈里帮忙收拾善后,你干嘛乖乖听话?你不觉得无法接受吗?难道不该生气,叫他们适可而止吗?」
「因为我……相信人类。」
格里芬平静的声音让慧的愤怒冷却下来,她垂下纤长的睫毛说:
「我是JAS39的『本质』,从『灾』的『核心』里提炼出来的战鸟之魂【阿尼玛】,为人类而飞、为人类而战是我的使命,知寄也是这么设定我的。可是光靠那些大概没办法让我不断地战斗下去。让我能够走到这里的原因是慧,因为我拥有跟你一同度过的回忆。正因为你是『人类』这种种族。」
慧错愕不已,冲击性的告白让他的内心大受震撼。
「因为慧让我看见了人类的可能性,所以我将未来托付给你。我相信你可以跨越名为『灾』的警告,改变世界的走向,所以我可以在这座迷宫里循环几次、几十次,甚至是几百次。只为了给你下一次的时间,让你看见下下一个时代。」
「你的意思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格里芬点点头。
「你是为了这样,才不断重复著跟我的相遇和别离吗?」
这次她给的答案是否定,她摇了摇纤细的颈项说:
「我──只有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即使其他的阿尼玛忘了一切离去,JAS39也会永远记得鸣谷慧。时间的前后和地点的变化都是微不足道的问题,重要的是我在二十一世纪初陪伴在你身边,提供你必要的情报,让你在最后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
这是他在某个不知名空间里被告知过好几次的字眼,随著彷佛能够看透内心深处的视线说出来的语汇。
「让我随著〈球壳〉的中枢,启动时间回溯的程式。」
「这……!」
是要将她再次打落地狱吗?看过了刚才的那些光景,他还能把她送往无限轮回里吗?
不对,更令人感到冲击的是另一件事。
她说她已经重复这场战役超过二十次了。也就是说,至今为止的自己,这个名为「鸣谷慧」的人都执行了「正确的选择」,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松开了少女的手,把她留在黑暗之中。
怎么可能。
他不可能做出那样的选择,那样的切割。他不可能做得到。
「我……」
在他发出喘息声的瞬间,世界开始摇晃,黑夜溃散,棣棠色的光芒浮现,宛如破晓的光辉让轮廓变得朦胧。
格里芬低头看著那道光。
「这里是伊格儿的记忆之中,混杂了我、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她『本质』的地方。由于我们的进入,她即将从沉眠中清醒过来。你知道了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伊格儿将回归战线,然后我们又要奔赴与『灾』的决战。」
「等等、等一下,格里芬。」
非物质层次开始崩溃,细小的粒子宛如弹跳的气泡往物质世界上升。不仅背景,就连自己和格里芬也一起渐渐失去了色彩。
桃红色头发摇曳,唯有清澈的灰色眼睛还保有鲜明的色彩。在呼啸的光之风暴中,格里芬平静地轻启糖艺般的唇瓣说:
「所有的线索都到齐了。慧,做出正确的选择。」
*
醒过来后,慧看见了老旧的天花板。
周遭吵吵闹闹,有激动的怒吼声和脚步声传来。在他低下头的瞬间,一阵剧痛袭来,喉咙像灼烧一般炙热,涌上来的咳嗽让身体向后反仰。
「慧先生?慧先生,你没事吧!」
绿发的少女看著他的脸,皱起柳眉,心急如焚的模样。她的嘴唇颤抖著,姿势像是压在他身上。
法多姆?
「这、里、是?」
声音好奇怪,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转动脑袋的瞬间,剧痛再次袭来。法多姆摇了摇头说:
「请不要乱动!刚才你的呼吸停止了,脑波也是!」
什么?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自己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会躺著?
他记得伊格儿在汗博格的临时机场昏倒了,格里芬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他们坐进烧焦的F-15DJ里──
「喂,鸣谷醒了吗?意识清醒吗?脉搏呢?」
穿著白袍的庞大身躯从法多姆的背后出现,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肥胖的脸正是八代通的标志,眼镜后面的眼睛吊起。
「真是的,是怎么搞的!看到伊格儿的EGG开始膨胀,我还以为是跟格里芬的EGG同步了,结果下一秒就换你心跳停止,我还以为你的脑袋被电磁波烧掉了!你真的还活著吗?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父亲!请不要增加他的负担,他才刚醒过来而已,先让他静养一下。」
慧听著他们吵吵闹闹的对话,将手放到身侧,颤著发出哀号的肌肉撑起上半身。「慧先生!」他没有心力理会法多姆的制止,混浊的记忆让他心慌意乱。他难以置信,不想相信。事实居然会是那个样子,那居然就是自己一行人战斗的真相。
抬起视线,周遭的情况变得清晰。
这里是宽敞的机库,他被人带到墙边平放躺下,身下应该是急救用的担架,纤细的金属骨架支撑著他的身体。右手边可以看见烧焦的F-15J──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F-15DJ。被囚禁在名为Imprinting的恶梦里的少女羽翼。
慧被奇妙的熟悉感困住,理智却又寻求著救赎。拜托谁来否定他,告诉他那个可怕且看不到救赎的世界都是假的,不过是他的白日梦而已。
然而当视线转到相反方向的瞬间,慧陷入了绝望。桃红色头发的少女就坐在另一架担架上,接受著工作人员的检查,并静静地凝视著这里。
看到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慧的希望被粉碎了。那不是梦,她眼中的情感确实地延续著刚才所见所闻的光景。
「全部……都是真的吗?」
挤出来的声音沙哑,慧感受到心痛,再次向她确认。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嗯。」格里芬点点头,怯生生又有点软弱的样子说:
「对不起。」
「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八代通一脸混乱,视线在自己与格里芬之间游走,法多姆也同样一脸摸不著头绪的表情。
慧泄漏一声叹息。
他已经骂不出声,也哭不出声了。感情麻痹了,只有无处宣泄的悲哀充斥在内心里。
(正确的选择……吗?)
他仰望天花板,从天窗洒落的夕阳眩目艳丽得令人生恨,彷佛现在要开始葬送桃红色头发的少女,而夕阳是将她送离的那把火。
沉默了一会儿后,慧垂下视线,看著一脸疑惑的八代通和法多姆说:
「我决定了。」
他清楚地低语,让格里芬也能够听见。
「我……不救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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