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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六,阴天。
打开窗帘后,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明明是阴沉沉的黑白景色,却令人感觉眩目。
我有多久没像这样眺望窗外的景色了呢?
客厅充满灰尘,电视和遥控器表面蒙上一层白灰;厨房则是随便扔著杯面等容器,散乱著免洗筷。
我巡视死气沉沉的房间叹息。
一想到一之濑曾经来过这个房间,感觉好虚幻啊。
「我……并不是因为想要钱才那么做的!」
自那天起已经过了一个月,我还是没有自杀成功。
我必须以遗体不被人发现的方式寻死。我能想到的,只有在深山上吊或从海崖跳下去这两种方法吧。哪一种应该都会死得很痛苦。
只要在寿命将尽之前前往杳无人烟的场所,或许就能轻松离开人世,但死神并没有告诉我具体而言会如何死去。结果还是有可能会死得很痛苦,或是在圣诞节前陷入身体无法动弹的状态。
为了不让一之濑知道,我打算趁自己还能自杀时先选择自杀。
然而,我如今也依然活著,没有死去,一直活到现在。
我也曾下定决心,打算前往远处的深山。
不过却在搭电车前往的途中,不小心翻开了手机的相簿。大概是基于想在最后再看一眼去动物园拍的照片这种天真的理由吧。
手机显示的画面排列出许多我没有印象拍过的照片,全是我的睡脸,拍摄日期不是同一天。当我看见以睡著的我为背景,伸出两根手指比出胜利手势自拍的犯人笑脸的瞬间,突然觉得无比地怀念。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以颤抖的手紧握著手机。
为了自杀而做好的心理准备早已消失无踪,甚至不知道是否一开始就曾经存在过。
返回家中的我,自那之后便无法自杀,直至今日。
我已经不打算再见一之濑了,想必对方也不想要见到我吧。暑假也接近尾声,以她的条件来说,就算能交到男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明明再活下去也没有意义,我却无法寻死。
这就是所谓的人间炼狱吗?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了无生趣,但日子从未过得如此煎熬,搞不好当时过得还比较幸福呢。
冲完澡后,已经过了下午五点。我换成外出服,将钱包与手机放入口袋,拿起钥匙踩过掉落在玄关的数枚纸钞后穿上鞋子。
去年与一之濑一起去观赏的烟火大会,今年也有举办。
今天就是举办日,对我而言是最后的烟火大会。这是我从小每年都会期待的活动,所以想在死前观赏最后一次。
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但气温其实并没有那么炎热。我看著自己漆黑的房间,有种不会再回到这里的感觉。
我走在彷佛要落下雨滴的天空下,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携带著雨伞。我拿出手机确认天气预报,傍晚似乎会下大雨。烟火大会极有可能会取消,但我没并有返回家中。
愈靠近公园,行人的数量愈多,天色逐渐变暗,周围传来祈祷不要下雨的对话,或是如果活动取消该怎么办的交谈声。因为天气的缘故,感觉游客比去年少。
进入公园之前就淅沥沥下起的雨,没有停息的迹象,不只如此,还愈下愈大,抵达草地时已经跟天气预报报导的一样。
没有带伞出门的我被冰冷的雨水侵袭,转眼间便淋成了落汤鸡。
「今日的烟火大会因雨取消……」
各处所设置的扬声器播放通知取消的广播。
四周的游客发出早就料到会取消般的声音,其中也能看见深感遗憾的小朋友,被亲人安慰「明年还会举办」。
我跟随著开始朝出口鱼贯移动的游客行列,其中有父母牵著拿著小伞的孩子、有情侣两人共撑一把伞,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周围的人都撑著伞,只有我浑身湿透。
独自未撑伞的我,看在周围的人眼里肯定很滑稽吧。那才像是没有翅膀的蝴蝶般异样的存在。
即使撑著伞也能从背影看出。不,也许正是因为撑著伞的关系吧。
彷佛在向自己炫耀他们各自的关系,而其中独自淋成落汤鸡的自己算什么呢?没有人愿意让我走进伞里。那是当然啊,谁会让一个陌生男人共撑一把伞啊。我也不会让别人共撑自己的伞。
可是,我不禁心想:起码有个愿意让我共撑一把伞的人也好吧。
自从开始和一之濑出门游玩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让我有点喜欢上曾经如此冷漠的世界。
不过,那只是我的错觉罢了,这才是现实。没有人愿意帮助我。
在我被倾盆大雨击打的期间,孤独感渐渐转变为激昂。
──感觉现在我似乎无所不能。
我大概不是想看烟火,而是想看这幅光景。
想像这样感受自己有多凄惨,进而让自己的人生划下句点。
所以才没带伞来,为了得偿所愿。
我在心中下意识地一直在等待今日的到来。
如果要自杀,就要趁今天。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便会逃避到永远。
脑海里浮现她的笑脸。
我遗憾地心想:真想在最后见她一面。
我接下来──要自杀。
走出公园时,我决心坚定。
与此同时,雨停了。
可是雨声与刚才并没有多大区别。
往前望去,依然下著滂沱大雨。
我仰望头上,发现自己身在伞下。
是谁为我撑起雨伞?
是谁?
用膝盖想也知道。
因为愿意让我一起撑伞的人,这世界只有一个。
「果然是相叶先生。」
手持白伞的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呢。你怎么浑身湿淋淋的?」
一之濑傻眼地拿出手帕,擦拭我的脸。
「你一个人来吗?」
看来是一个人,没有看见朋友或男友的身影。
「是啊。相叶先生你也是吗?」
「看就知道了吧。」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被女朋友甩了,伞被对方抢走了呢。」
一之濑嘻嘻笑著,收起手帕。
「就说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了。」
当我正想走出伞下时,她握住我濡湿的手,不肯放开。
「我送你回家。」
她把伞硬塞给我,我不禁反射性地接了过来。一之濑丝毫不在乎全身湿答答的我,主动挽著我的手臂。她的体温温柔地传到我冰冷的身躯。
「……要是被你学校的同学看见,会误会的。」
「我倒是想被误会呢……」
一之濑调皮地笑了笑,跟以前一样,故意用力地将身体靠到我身上。
我无从反抗她那犯规般的回应,只能任她挽著我的手臂走回公寓。
看见她神采奕奕的模样,我感到有点安心。而且我本以为自己肯定被她讨厌了,她却一如既往地对待我,令我内心松了一口气。
「回家路上小心喔。」
我在公寓的大门和她告别,我怕再和她待在一起,有可能会回到从前那样的相处模式。不过,一之濑却跟在我身后。
「我想去拿我忘在你家的东西,可以吗?」
我没有印象有看过疑似那样的东西,不过她使用过的餐具和牙刷等物品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因为我突然赶她出去,或许其中有她想带回家里使用的物品吧。
结果,我让跟到楼上的一之濑进到家中,被她看见掉落在玄关的纸钞和放在厨房的杯面容器。
「相叶先生,你有好好吃饭吗?」
「无所谓吧。快点把你的东西拿走,别太晚回家。」
「有所谓!不好好摄取营养的话,身体会搞坏的!」我无视从身后传来的多管闲事,径自走去浴室冲澡。
不过,一之濑在我冲完澡后依然待在我家。
「你还在啊?」我口是心非地这么说。
「对不起,我说有东西忘在你家是骗人的。如果不这么说,我想你不会让我进家门。」
我对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的一之濑叹了一口气后,她便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事情就是这样,我今天想留下来过夜。」吐出这种胡闹的话。
「『事情就是这样』个头啦!当然不行!再说换穿的衣物怎么办?」
「啊,我的东西放在这里是真的喔。为了能随时留下来过夜,我偷偷藏了睡衣和毛巾,以备不时之需。」
得意洋洋的一之濑,从平常没在使用的房间衣柜里拿出陌生的袋子。什么叫以备不时之需啦!
「浴室借我冲澡喔。」一之濑如此说道,打算走向浴室;我拉住她。
「拿著那个袋子快点回去,要是传出奇怪的传闻该怎么办?」
我差点屈服,却还是拚命地试图赶她回家,一之濑却不为所动。
她自鸣得意似地微笑,并走向浴室。
不久后,她穿著睡衣出来,面带笑容地问我:「要玩什么?」我只扔下一句:「不玩,我要睡了。」便钻进被窝。
「亏我特地来玩耶!」虽然听见她不满的抱怨声,不过房间的电灯旋即熄灭。
一之濑跟著钻进棉被,我立刻背对她。
「去自己的被窝睡啦!」
「房间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在我身后的她笑著用头抵住我的背部磨蹭。
月光洒落的房间,与我第二十次阻止她自杀的那天夜晚是同样的光景,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差在我与身后的她之间的距离。
「相叶先生,前段时间都在做些什么?」
一之濑似乎不困,手指在我的背部游移著,问我许多问题,像是「你为什么一个人淋雨淋成落汤鸡?」或是「感觉你没什么精神呢?」等等。
我假装睡著,没有回答,不过一之濑却继续说话。
「上次我站在月台的黄线外侧,结果被站务人员骂了。」
一之濑语气愉悦地说道;我忍不住对这句话产生反应:「你干嘛做那种事啊?」
「我在想,如果我做出自杀举动的话,你会不会来妨碍我呢?结果反而是站务人员先来妨碍我,我在桥上待了好几小时,也不见你来……老实说,我觉得很落寞。」
身后的声音暂停后,一之濑柔软温暖的身体包覆住我的背部。
「我真的要自杀啰?」
一之濑以一种近乎诱惑的声音说道。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自杀了吗?」
我则是拒绝她诱惑似地回答。
「是你先不守承诺的。」
她的语气中带点赌气的意味,却仍温柔地紧抱住我的身体。
「我只是认为有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可以试著再努力看看,现在依然保有想死的念头。说希望你教我念书,也只是想找理由跟你在一起而已;去上高中也只是希望你称赞我;为你下厨也不过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从那天起我就只是为了得到你的赞许而努力,可是你却……你真是狠心。」
对我爱慕到几近可笑的她,令我觉得无比可爱,真想立刻转过身紧抱住她。
尽管如此,我依然必须抗拒。
「我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帅气。也许在你这个孩子眼中,大人看起来都很帅气,但待在像我这种差劲的大人身边,是不行的。」
一之濑气恼地说:「又把我当小孩!」我回答:「你就是小孩啊。」
「总之,现在的你只是误解了。」
「那你告诉我啊!把你觉得自己差劲的理由一一告诉我,由我来判断你到底是帅气还是差劲。」
她呢喃似地多加了一句:「你的那些差劲的部分,我也会统统喜欢上的。」这句话听在如今意志消沉的我的耳里,是甜蜜的诱惑。我的内心涌起前所未有的感情,差点把一切全盘托出。
不过我还是摀住嘴巴,克制到底。
我──跟拋弃我的父母不同。我不会为了自己的幸福,毁掉我珍爱之人的人生,我就是这么生活至今的,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更改。
「……谁要告诉你啊,我要睡了。」
沉默数分钟后,我才开口。
身后传来温柔的声音:「总有一天要告诉我喔。」
我的内心波涛汹涌,实在没有精力拒绝她。
我在心灵与背部感受著她温暖的情况下,慢慢闭上眼睑。
那一天,寻死少女妨碍了我自杀。
2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十二日,星期日,天气晴。
我醒来的瞬间,与一之濑四目相交。
「早安。」
从上方探头窥视我的她,对我莞尔一笑。
似乎是在偷看我的睡脸。比起错过自杀绝佳机会的焦躁,我更安心昨晚的事情并非梦境。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懒得思考,钻进被窝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我肚子饿了,出门去吃早餐啦!」
我的棉被立刻被掀开,回笼觉看来是睡不成了。
我拖著半梦半醒的身躯走向浴室。洗完脸后,一之濑便用想去散步的小狗般的眼神望著我。我昨晚什么都没吃就睡了,所以也很饿,只好换衣服准备出门。
一之濑拉著我的手,领著我走向家庭餐厅。
时刻还是上午,外面非常闷热。吵闹的蝉声叫个不停。
平常这气温我绝对不会出门,但光是有一之濑陪在我身边,我似乎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成问题。若是能就这样永远和她待在一起的话,日子该过得有多幸福啊。相比之下,用银表实现的理想生活根本微不足道。
我们走进当地的家庭餐厅,坐在角落的沙发。冷气很凉的店内门可罗雀,向女服务生点餐后,餐点立刻便送来了。
「你总是点牛肉烩饭呢,你很爱吃吗?」
「也许吧。」我含糊回答。
「那下次我做给你吃。」
我将视线从露出微笑的一之濑身上往下移,用汤匙舀起牛肉烩饭并说道: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
我瞥了她一眼,观察她的状态,但她却面带微笑,与我预料中的反应不同。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被别人发现,会引发各种麻烦。」
一之濑嘻嘻笑道:「这倒是有可能喔。」
「如果见不到你,我乾脆来去自杀好了……」
她望著窗外,一脸若无其事地刻意用我能听见的音量呢喃道。
「就算是开玩笑,也别轻易说出这种话。」
「我没有在开玩笑啊。既然见不到你,我活著还有什么意义。」
一之濑表现出一副不卑不亢、若无其事的态度,那副模样与自杀时期的她重叠在一起。
「如果你想妨碍我自杀,就必须一辈子监视我。」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嘛……总之,不要再见我,也不要再自杀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斩钉截铁地回答:「恕我拒绝!」
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有别于以往。
「过去我害怕被你讨厌才隐藏起本性,其实我任性又爱撒娇。当你和其他女性来我打工的地方时,我真的大受打击、醋意大发。与其被其他女性抢走,早知道当初再更积极一点就好了,我一直觉得很后悔。所以我决定下次见到你时要尽情地撒娇、说许多任性的话来让你感到为难。」
一之濑喝了一口橘子汁后,补充道:「因此──」
「就算你说不行我也会去见你,如果你不肯见我,我就去自杀。」
「你等著瞧吧!」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向我下战帖;我只能嘴硬地说:「随便你。」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又跟一之濑四目相交。
「早安。」
面带微笑的一之濑把我从床上挖起来,我一如往常地盖上棉被,又被她一如往常地掀开。她拉著我的手,开心地笑道:
「今天要不要去看电影?」
「反正你也没什么想看的片吧……」
我抢回棉被,再次盖上,又被掀开。
「有部片我想和你一起看啦!我们去啦!」
一大早便情绪高昂的一之濑,用手指温柔地戳了戳我的脸颊。
「知道了啦,别戳我。」
「好耶!」
结果,这一天我也被一之濑拉著去看电影。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九月十五日,星期三,天气晴。
一之濑从那之后,每天都来我家。
即使暑假结束开学之后也依然如此,我们又回到和以前相同的状态。
就算我叫她不要来,她也充耳不闻,老是不肯回家。我没有余力赶她出去,拖拖拉拉地存活到今日。
因此,这一天我计画在一之濑去上学的期间,留下写著告别留言的纸条,离开这个房间。
一之濑说过我不肯见她的话,她就去自杀。虽然就这么消失踪影令我感到有些不安,但反正无法避免十二月二十六日将死的事实,我便赌她不会自杀,判断早点离开才是为了她著想。
然而,来叫我起床的一之濑穿的却不是制服,而是便服。
「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吗?」
我如此询问后,她便回答:「今天是创校纪念日,所以放假。」
「相叶先生,我们今天去游乐场玩吧!」
她用双手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拽出床铺。
「快点、快点!」
「别拉我,我自己起来。」
一之濑拉著我来到的游乐场,是我以前带她来过的地方。
我们站在射击游戏前,射击僵尸。我们合作无间得与以前无可比拟,接二连三地击退僵尸,一路打到大魔王,紧张得手汗直流,经过一番激战后顺利过关。
「我们破关了呢!」一之濑开心地抱住我,我也因为太过高兴而紧抱住她。看在旁人眼里,无疑是一对情侣吧。
之后我们又跑去玩赛车游戏、射飞镖、打击练习和推币机,走出游乐场时天空已布满一大片美丽的晚霞。起初我根本没什么兴致,却在不知不觉中忘记自杀的事,沉浸其中。顺带一提,我射飞镖创下连败纪录。
我们在回家时经过的可丽饼店都点了巧克力鲜奶油口味。我怀念地心想:我们之前也像这样边走边吃回去呢。
「我前阵子点了特别综合水果口味,很好吃喔。」
「既然好吃,干嘛不点那个口味就好?」
「我点巧克力鲜奶油口味是有深意的。」
「深意?」
「因为我想和你吃同样的食物。」
一之濑嘴边沾著鲜奶油笑著说道。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二,天气晴。
决心「这次一定要离开这个家」的我,必须在一之濑来叫醒我之前起床,展开行动……原本是预计这样的。
结果我早上在床上醒来后,感觉不太对劲,全身非常沉重,一掀开棉被后,看见一之濑趴在我身上睡得正甜。
「你……在干什么啊?」
我摇醒一之濑。确认时刻后,早已过了九点。比起为何手机的闹钟没响,我对一之濑没去学校,还在床上一事感到更加疑惑。她这天穿的依然不是制服,而是便服。
「你不用去上学吗?」
「今天是创校纪念日……」
「你的学校一年里究竟有几次创校纪念日啊?」
我将一之濑的脸颊拉向两侧,延展得非常长。她发出微弱的声音说:「我今天不想去上学。」然后将脸埋进我的胸口。她的体温令我睡意渐浓,也削弱了我离开这个家的决心。
我抚摸她的头抚摸了一会儿后,她在我胸前打了一个小呵欠便起身。
「今天要不要去水族馆?去你之前带我去的地方。」
一之濑如此说道,今天也拉起我的手。
我们搭乘呈现包场状态的电车车厢,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的一之濑,靠在我的肩上。与她再次相见之前,我万万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像这样与她在一起,彷佛像在做梦一样。当我藉由将身体靠在我身上的她的体温来确认这是现实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
进入水族馆后,一之濑挽著我的手臂。我没有拒绝,宛如一对情侣般地在馆内到处闲逛。
「有那么多数量,感觉会有鱼被排挤呢。」
一之濑仰望著一大群在水槽游泳的沙丁鱼说道。
「真巧,我之前来这里时也想过同样的事。」
「如果我是沙丁鱼的话,肯定会被排挤吧。」
「因为你在泳池也不会游泳嘛。」
一之濑一脸不满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嘛。
「就算我变成沙丁鱼,你也会来救我的。」
「即便救了你,两只沙丁鱼也活不下去吧?」
我嗤之以鼻,但一之濑却摇头说:「才没有那回事呢。」
「我们会彼此鼓励地活下去。为了不被拋下,我会拚命地游,所以你要夸奖拚命游泳的我喔。」
「这样有彼此鼓励到吗?」
「等你变得坦率一点,我也会好好夸奖你的。」
「那是怎样啊?」
粼粼的波光包围著我们。
「要是真的变成了沙丁鱼,我们要两人一起游下去哟。」
「好啦好啦,如果变成沙丁鱼的话。」
我仰望著一大群沙丁鱼,心想那种生活方式或许也不错。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月六日,星期三,天气晴。
「相叶先生,你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
一之濑眺望著公园草地飞来飞去的肥皂泡泡问道。
「你是指什么事?」
我从铺在树荫下的野餐垫朝草地吹泡泡。
「告诉我你差劲的地方啊。」
「你还在介意那种事啊?」
这天我本来也打算离开那个家,结果跟一之濑在公寓的通道撞了个正著,被她拉到公园来。我们踩著天鹅船,喂完鲤鱼饲料后,在草地打羽毛球,两个人一起吹泡泡。
过著不像再两个月就要死掉的安稳日子。
不过,一之濑也因此经常请假没去上学,引起学校关注。她今天也没去上学,像这样和我在一起。
「我反而比较担心你,是在学校遇到什么糟心的事吗?」
「没有啊,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最近请太多假了吧!」
「唔……」一之濑做出烦恼的举止后,将脑袋枕到我的大腿上。
「我只是想尽量跟你相处久一点而已。」
「跟学校的朋友玩比较好吧。」
一之濑在我的大腿上露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在学校,我常常觉得比以前还要孤独。没有人知道我以前拒绝上学的事,也不知道我跟家人感情不好。所以,就算交到了朋友,学校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她吐露学校的不满。因为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人生,所以早就预料到她应该会有这类的烦恼。
不过,我忧虑的并不是这种问题。
她打了一个大呵欠,呢喃道:「我有点困了。」然后闭上眼睑,风吹动她的刘海。我凝视著她安稳的睡脸,不禁抚摸起她的头。
还没进入梦乡的她,闭著眼睛勾起嘴角。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月十日,星期日,阴天。
这一天,我来到一之濑打工的家庭餐厅。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来看她工作的模样,而是为了确认某件事。
穿著女服务生制服的一之濑一脸难为情地不时瞥向这里。当我以目光追寻著她时,突然有两名女高中生开口向我攀谈。
「啊,月美的男朋友。」
「你是相叶先生吧?你在这里做什么?」
向我攀谈的两人是之前在校门口见过的一之濑的朋友。
「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来见月美的呀。」「也没有别的理由了喔。」我对彼此笑著如此说道的两人吐槽:「我不是她男友。」
我有事想问这两个人。
我并没有跟她们约好。听一之濑说,她们似乎经常光顾这间家庭餐厅,假日会来拍一之濑穿著制服工作时的照片。一之濑本人说她会感到很难为情,希望两人别这么做。
「我有事情想问你们两个。」我说明来意后,两人便穷追猛问:
「什么事什么事?」
「是想问月美的三围吗?」
「我是很好奇啦,但并不是。」我如此回答后,便向两人提出疑问……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十月十二日,星期二,天气晴。
这一天我将写著告别留言的信笺放在桌上,决定在日出前离开这个家。信上也写著暗示我会搭乘首班车的文字。
凌晨三点,不是一之濑会来我家的时间。
平常我会随身携带钱包和手机,但今天我什么都没带,直接走向玄关。
当我穿上鞋,打开门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之濑双手抱膝坐在地上沉睡的模样。
要是有女高中生睡在公寓的通道上,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
然而我却没有。
我就是知道会这样,才没有带任何东西出门。
我摇醒睡梦中的她。
「相叶先生……」
她搓揉著眼睛四处张望后,似乎立刻便理解了状况。
「这是因为……呃……」她拚命想解释,我握起她冰冷的手,一起出门散步。
徒步前往的,是老地方的那座桥。感觉若是在这里,似乎能无话不谈。
能听见潺潺流水与虫鸣声。因为是深夜的关系,桥上比平常更加静寂。一之濑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
我把手搭在栏杆上,没有望向她,而是眺望远方的景色。
「离家出走……对,我是离家出走了!」
一之濑像是突然想到藉口似地向我解释。但这个理由很牵强。
「那你进来家里不就好了?」
「我想要是吵到你睡觉就不好了……」
我问笑容生硬的一之濑:
「烟火大会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什么意思?」
一之濑虽然反问我,但似乎也察觉到我问这句话的意图。
「我听你朋友说,那一天你们本来约好在家庭餐厅集合的吧?」
一之濑原本跟朋友约好要去烟火大会。可是天气预报一直显示下雨的符号,所以在活动的前一天决定不去了。
改约在家庭餐厅集合,可是当天一之濑却没有赴约。集合时间是我们在公园偶然遇见的不久前,听说一之濑突然向她们道歉说有急事不能来。
一之濑没去家庭餐厅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当时她正让我和她共撑一把伞,并且跟著我回家,不可能赴约。
为什么一之濑会待在距离碰面场所遥远的公园呢?
原因很简单。
因为她事前便知道我会经过那里。
而且,她不只那次预料到我的行动。
也知道我打算离开那个家。恐怕是像今天那样一直坐在门前,监视我有没有趁深夜出门吧。
一到早上便走进我家,并这么说:「我今天不想去上学。」
然后,拉起我的手带我去玩。
也就是说,一之濑──事先知道我的行动,故意妨碍我自杀。
面对沉默不语的一之濑,我缓缓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跟死神交易的?」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就算长时间跟我待在一起,也难以做到连续妨碍我自杀这种事,除非有读心术,或是倒流时光。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一之濑乾脆承认,笑著从口袋拿出怀表。那只怀表与我的衔尾蛇银表一模一样,只有刻在表盖上的衔尾蛇朝向的方向相反这点差异。我的银表是向右,一之濑的银表则是向左。
将两只银表摆在一起的话,看起来便像是互相吞食的模样。我曾在网路上看过这种图案,就是衔尾蛇。
果然如我推测的一样,衔尾蛇银表有两只。
「就在烟火大会那天。其实当天你已经自杀了。」
我原本以为,就算我自杀,也不可能立刻被发现。不过,唯独有个家伙能随时报警。我要在哪里自杀,她只要读取我的心便能轻易得知,也能在我自杀前就报警。
打从一开始,死神的目的就是这个吧?如今想来,那家伙根本不可能会帮我。而是为了与一之濑交易才假装是我女友,斩断我们的关系吧。为了让她再次恢复寻死少女的身分。
一之濑凝视著手上的银表说道:
「当死神展示这只表给我看时,我便全都理解了。因为跟你拥有的怀表一模一样。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能事先洞悉我的行动,又为什么打算从我眼前消失。」
「既然知道得那么清楚,为什么还跟她交易?你早就知道我来日不多了吧?」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微笑回答:「那还用说吗?」
「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这次换我妨碍你自杀,我还想和你去各种地方游玩。」
一之濑开朗自豪地说道,实在不像是一个舍弃寿命的人。她的态度丝毫不见任何后悔的情绪。
「就算是这样……也不值得你拿寿命交换吧!」
「我就是怕你这么说,才没告诉你的。其实我本来打算一直瞒著你,直到你离开这个人世的。」
看见一之濑理直气壮的态度,我生起闷气。
「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舍弃寿命,头脑有问题吧?」
「我一个将死之人,哪里还需要在意那种事?」
一之濑回嘴道,还得意洋洋地比出胜利手势。
「再说,是你不好!妨碍别人自杀,竟然还想自己去死!扔下我一个人先走,未免太奸诈了!」
我对恼羞成怒的她叹息道:
「……你舍弃寿命,不会后悔吗?」
面对我的提问,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完全不后悔。我之前也说过,若是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绝对不会后悔。」
面对坚持如此主张的一之濑,我轻声呢喃:「你真傻……」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快要死了,不管你怎么说我、多么讨厌我,我都不在乎。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一之濑如此说道,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
「所以啊,相叶先生。」
我转身面向一之濑,她冲过来抱住我,力道大得快把我扑倒。
她仰望我的脸。
「反正我就快要死了……」如此呢喃。
脸愈靠愈近。
然后──
我们的唇瓣交叠在一起。
短短数秒。
光是这样我便全身发烫。感觉立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逐渐崩塌。我对她的感情宛如水坝决堤般满溢而出,感到心满意足。
一之濑离开我的嘴唇后,笑道:「做这种事也完全不觉得害羞。」随后瞬间面红耳赤。
「你都满脸通红了,哪里不害羞了啊?」
我拉起一之濑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呀!」
她似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立刻也回抱住我。
「为了我这种人……要是你后悔舍弃寿命,我可不管喔。」
我抚摸著她的头,发出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一之濑摩挲著我的背,温柔地回应。
「吶,一之濑。」
「什么事?」
我和一之濑的体温彷佛融为一体。
「你愿意陪在我身边,直到我死去吗?」
「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了。」
我一直很憧憬。
希望有人能将我这种人摆在心中的第一位。
渴望无偿的爱。
如今将我紧拥在怀中的她,给予了我凌驾其上的东西。
这满溢而出的心情,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那一天,我在床上将过去的事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一之濑温柔地紧抱著我,直到我将成长历程一路至今的事说完。她听完后,像一年前的我一样开口:「我能做的也只有随口附和而已……」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竟然在年少的女友怀中哭泣,我真是丢脸。
不过,一之濑看见这样的我后,依然对我这么说:
「你果然不是差劲的大人呢。」
隔天起,我便不再伪装自己,坦率地生活。
我们之间已没有隔阂,能随心所欲地与她共度时光。
衔尾蛇银表将时光倒流时,能保留持有者与其触碰之人的记忆。一之濑一再将时光倒流,尽可能增加我们相处的时间。
我们手牵著手去各种地方游玩、互相撒娇、当众亲吻。将至今以为无缘的事情,尽情地把过去忍耐没做的分量全都补回来。
那些日子是我活至今日,最安稳幸福的时光。
3
在我舍弃寿命后的第三次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天气晴。
我仅剩的临终之日,是平凡无奇的一天。
一如往常的光景。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也没有下雪。
晴和的蓝天,阳光和煦的冬日,让人遗忘这世界上一秒中有多少人逝去。所以,我也对自己即将死去一事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来到公园草地的我们,将野餐垫铺在阳光之下。我随便躺在野餐垫上,望著在我身旁吹著泡泡的一之濑。空气虽然寒冷,但倾泻而下的阳光暖呼呼的。
我愈来愈困,打了一个大呵欠。
「你睡了那么久,还想睡啊?」
一之濑温柔地对我微笑,像哄小孩入睡般地抚摸著我的头。
「你这样让我更想睡了啦。」
我坐起来,举起双手伸展身体。
我们现在度过的,是第二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简单来说,就是一之濑使用银表,将时间从最初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倒流之后。
因为是从晚上十一点半倒流二十四小时的关系,所以直到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都无法再让时光倒流。也就是说,等银表恢复功能时,我已经死了。
现在时刻是下午三点多。只剩数小时便将迎来我的死期。
基本上还是可能从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回到今天的上午十一点半。
不过,即便在触碰尸体的情况下将时光倒流,也不太可能保留死者的记忆,就算失去死亡的记忆,我也不想再死第二次了。
我跟一之濑商量这件事,决定不再延命。
「你既然没睡的话,也来吹泡泡嘛。」
我接过一之濑递给我装著吸管和肥皂水的粉红色容器,吹起泡泡。
两人同时吹出的彩色泡泡交错在一起,逐渐飘向远方。
我们从以前就谈论过好几次要如何度过最后一天。不过到头来还是一如往常度过,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本来还计画出远门游玩,但前一天的疲累还没有消除。
前一天的平安夜,我们两人去了游乐园。
因为玩得太疯,耗尽体力的我们步履蹒跚地回到家。洗完澡后在床上互相嬉闹,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
两人起床后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根本不知道是从几点睡著的。
时间上已没有余裕出远门,加上身体还很疲倦,又懒得从床上起来,第一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就在任凭一之濑撒娇的状态下度过。
晚上十一点半,我们将时光能倒流多少就倒流多少,结果我们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早睡,时光倒流到两人都呼呼大睡的时间。
结果,第二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也一直睡到下午一点多。
我万万没想到人生的最后一天,竟然有半天以上都在睡梦中度过。
感觉只有我是这么度过的,没有人会明知道有巨大陨石即将冲撞地球,还傻傻地去上学和上班吧。
大多数的人应该都会采取和平常不同的行动,以免留下遗憾。
可是一如既往的一天就令我心满意足了。尽管是悠闲地吹著泡泡,只要能和一之濑待在一起就够了。从我开始坦然而活的那天起,我便有话直说,想去哪里就去,两个人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所以,没有任何遗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想做的事。
我已不害怕死亡,我内心的恐惧已缓和到甚至没有了自己即将死去的实际感受。
只是,对于独留一之濑在人世这件事感到不安。
她的寿命还剩两年半,一个人没问题吗?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我一样后悔舍弃寿命呢?
假如她没有跟死神交易的话,我早已凄惨地死去。
虽然对把她牵扯进来一事感到愧疚,但她本人不仅不后悔,还完全不在乎。证据就是她的银表并未失去效力。该说她值得赞赏吗……就是因为她这种个性,我才希望她能一直欢笑直到临终。
我看著天真无邪吹著泡泡的一之濑,突然心头一紧。
我粗鲁地抚摸她的头后,她滑顺的发丝变得乱七八糟。然而她却丝毫不感到厌恶,只是害羞地笑了笑。
「干嘛突然乱摸我的头?」
「我想说,得趁现在摸个够才行。」
「那你就尽量摸吧。」
一之濑靠过来,放下泡泡水,握住我没拿东西的那只手。
「我说,相叶先生。」
「嗯?」
「如果我说其实我瞒著你从未来回到过去,吃惊的是到了明天你也没死,你会相信吗?」
「不信,不可能。」
我如此回答后,一之濑便不满地说道:「相信我啦。」
虽然还没有即将死去的真实感受,但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继续活下去。与一之濑亲吻后的那天起,每天过著如梦似幻的日子,此刻我也有点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过著如此幸福的生活,感觉遭到天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是说假如。假如到了明天你还活著,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望著远处正在玩球的一家人思考。
「我想和你再去哪里游玩。」
「好耶。如果你没死的话,我们再去哪里玩吧。」
她靠著我的肩,兴致勃勃地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耶。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
「……这样我也很开心啦,不过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那你有想做的事吗?」
「当然有啊。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和你同居!」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的表情是如此认真。
我回答:「如果没死的话啦。」她便绽放笑容开心地说:「太好了!」
「既然都同居了,也养只宠物好了。」
「假如要养宠物的话,因为我家是公寓,不能养猫或狗喔。」
「不养猫狗,也可以养仓鼠或是……六角恐龙之类的!」
「六角恐龙感觉有腥臭味,我不想养呢。」
「咦……」一之濑发出深感遗憾的声音;我笑著安慰她:「开玩笑的啦。」
「然后有时两人一起出门逛逛,有时在家一起玩吧。」
「结果我们两人想做的事都一样嘛。」
「才不一样。总有一天我们会结婚,然后……」
直接陷入沉默的一之濑,脸蛋愈来愈胀红。
「然后?」
我催促她说下去后,一之濑便扭扭捏捏,一脸难为情地开口:
「……生小孩。」
听完后,连我也跟著羞臊了起来,不禁挪开视线,不料视线的前方却是家人带著小孩的画面,真是自掘坟墓。
「我、我们不是都跟家里处不来吗!所以,我想应该能够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想像如果真的和一之濑组建家庭的话。
「应该会很幸福吧。」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已脱口而出。
「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
「全世界最幸福吗?」
「全世界最幸福。」
一之濑温柔地微笑。
之后,我们也一直谈论不会到来的日子。
一直聊到天色变暗。
离开公园时气温骤降,我们牵著手回家。
回程时,她问我:「晚餐要吃什么?」我回答:「我想吃你煮的菜。」于是她自信满满地回覆道:「包在我身上!」
我们去超市购买食材,回到家时是晚上七点左右。
接著吃了一之濑做给我的牛肉烩饭后去洗澡,然后我们依偎在床边,一直握著手。
在寂静笼罩的房间里,我们聊起从邂逅那天起一直到今天发生的事。
我本以为早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没想到临终之前依然有许多话从嘴里吐出。
时间在我们互相赞美、表达感谢之中渐渐过去。
即使过了晚上十一点,时间依然继续流逝。
甚至感觉时间流逝得比平常还要快。
随著临终之时将近,我们不断接吻。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我们凝视著手机萤幕。
「……还剩十分钟。」
一之濑一脸落寞地说道。
「相叶先生,你不怕吗?」
「不怕。」
我不怕死。
「真的吗?没有在逞强?」
「没有。」
我只害怕又留下她一个人。
「吶,一之濑。」
「什么事?」
「对不起喔。」
我将她拥入怀中,抚摸她的头。
「没办法彻底拯救你。」
虽然在一之濑的陪伴下迎来生命终点令我感到安心,但如今我却涌起后悔之意,还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然而一之濑却温柔地微笑:「不要道歉啦。」摩挲我的背。
「我一直独自承受恐惧,是你为无能为力的我创造出容身之处。你拯救了我无数次。」
一之濑的体温传了过来。
这份温暖也只剩两年半就要消失了吗?
「可是,我希望你变得更加幸福。希望你不再舍弃性命,走上另一种人生。」
一之濑拉著我的双脸,笑道:「你在说什么啊?」
「我已经够幸福了。如果能再次跟你相见,付出一条性命简直太划算了。而且,如果我不陪在你身边的话,你不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吗?」
为了我舍弃寿命,还说得出「划算」的,大概只有她了吧。
正因为我邂逅了寻死的她,才得到救赎的。
「你真坚强,竟然能不感到后悔。」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说我『才不会后悔』。」
「是啊,在逛完动物园回去的时候说的。」
她的银表直至今日让时光倒流过无数次。表针没有消失,延长了我能活命的时间,这令我又悲又喜。
隔了一会儿,一之濑开诚布公似地开口:
「我一直很讨厌自己的人生,遇到的净是些难受的事,也曾抱怨为什么自己非得遭受这种折磨。我一直认为这辈子我都必须憎恨著自己的人生活下去。不过,如果不是过著这样的人生,我就不会跟你相遇了吧。当我开始转念这么想后,便能喜欢自己的人生了。」
那一瞬间,类似诅咒般东西赫然消失。
「说得……也是呢。如果不是过著这样的人生,就不会与你相遇了呢。」
「就是说呀。你之前不也说过吗?你说如果我正常去上学,跟家人也相处得很融洽的话,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一之濑温柔地抚摸我的头。
「因为你活到现在,我才有勇气活下去。」
她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得到宽恕。
曾认为一文不值的过去,也确实富有意义了呢。
而赋予我人生意义的,正是眼前的她。
「一之濑,谢谢你。我爱你。」
我嘟囔般地说道。
「不客气,我也爱你。」
一之濑呢喃般地说道。
我们将脸凑向彼此,双唇交叠。
交换彼此最长的吻。
在亲吻的期间,我再次想像。
如果我没有舍弃寿命,而是过著普通人生的话会怎么样?
想必即使活了几十年,都不会与一之濑相遇吧。
就算过著理想的生活,我的身旁却没有一之濑。
即便奇迹似地遇见了一之濑,我也无法阻止她自杀吧。
我们必须以这种方式相遇。
正因为我们都是舍弃寿命的人,才能建立起独一无二的关系。
这肯定是最棒的人生。
不是后不后悔舍弃寿命的事。
我的人生如果没有遇见她,就不会得到救赎。
当我们的唇瓣离开彼此时,我如此确信。
在表针指向五十五分之前,泪水开始扑簌簌地从一之濑的眼眶掉落。她将脸埋进我的胸口,不让我看见她流泪。
我用右手温柔地不断抚摸她的头。
她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时间就这么不停地流逝。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到五分钟了。我想至少在死前为她擦乾眼泪,打算站起来拿面纸。
当我伸出左手朝后方撑著地板,正要站起来的瞬间,指尖传来触碰到冰凉物体的触感。非常冷冽。大吃一惊的我回头望向左手,手指掩藏在床下,看不见指尖的冰冷物体。
我战战兢兢抓住那个物体,把它从床下拿出来,不过当我抓住它时,我便知晓那是什么东西了。
是蒙上一层灰的衔尾蛇银表。从刻在表盖上衔尾蛇朝向的方向来判断,可以确定是我的,而不是一之濑的。
它怎么会掉落在床下?
自从它无法让时光倒流后,我便不再随身携带,将它搁置在房间里。
不过,我试图挖掘最后看见它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也没发生过会将它掉落在床下的事。我心生疑惑地眺望著衔尾蛇银表。
就在这个时候──
衔尾蛇银表从我手中滚落。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差点倒向一旁。
一之濑连忙想要将我扶起,我却就这么瘫软倒下。
「相叶先生!你没事吧?」她拚命地呼唤我。
我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声音愈来愈遥远。
她似乎紧握著我的左手叫唤著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也感受不到她握著我的手的温度。
我能看见一之濑的泪水如雨滴般滴滴答答地掉落。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吗?
眼皮愈来愈沉重。
她抽泣的模样逐渐模糊。
过往的回忆浮现脑海。
就是所谓的人生走马灯吧。我本以为自己看见的走马灯应该会很悲惨,没想到全是和一之濑的回忆。
我竭尽最后的力量,伸出右手想要擦拭她的眼泪。
不过,终究没有触及她的脸庞。
耗尽力气的右手掉落在衔尾蛇银表上,已无法动弹。
逐渐薄弱的意识中,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停止哭泣。
如果还能有时间让我安慰她的话……
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让她停止哭泣呢?
一、两个小时似乎不够。
我想想……至少再给我一天的时间……
我的眼睑慢慢闭上。
4
我听到声音……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相叶先生!相叶先生!」
我被耳熟的声音唤醒,张开双眼。
一之濑趴在我身上。
从她眼眶滴落的泪水落在我的脸颊。
我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下想要坐起身子,一之濑却紧抱著我哭泣,害我的脑袋用力撞到后面的墙壁。我捂著头望著抽泣的一之濑,看著看著就想起自己临终之时。
不过,我所在之处既非天堂,也非地狱,而是熟悉的床上。
我望向放在枕边的手机确认日期与时间。
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下午一点多。
我不认为我在做梦,况且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一之濑在哭泣?
「你将时光倒流了吗?」
我询问一之濑,她却只是在我胸前摇了摇头。
我不断摩挲著她的背部,思考时间倒流的原因。
无论经过多久,一之濑依然哭个不停,我也始终不知道原因。
说起来,我好像在临终时祈求希望再多给我一天来安慰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将手伸向床上,摸索寻找衔尾蛇银表。
我抓起银表打开表盖一看,果然如我所料。
自从无法倒流时光而消失的表针,又恢复了原状。
表针停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七秒。
看来确实是这只银表发挥效力,让我再次回到过去。看一之濑哭著抱紧我的模样,应该是因为直到最后都握著我的手的关系,也保留了记忆吧。
为何衔尾蛇银表的效力又恢复了呢?
是因为一之濑说的话,让我心念一转,对舍弃寿命一事不再感到后悔吗?
再怎么思考也想不出答案,而一之濑依然继续在我胸前哭泣。
我一个劲地安慰一之濑,希望这次不要再留下悔恨。我花了三个多小时才让她停止哭泣,即使哭完后她也一直紧抓著我的手臂不肯放开。毕竟经历过那样猝不及防的离别,两人能一起度过的这段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得无法放手。真想永远这样下去。
我们没有交谈,默默地拥抱了片刻。房间内十分静谧,能听见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可是,这个房间并没有时钟。
耳熟的秒针声音是从一之濑的书包传出来的。
一之濑从书包拿出衔尾蛇银表后,慌慌张张地跑向我。
「相叶先生,我的银表……时针在动耶。」
时针确实是在移动没错。
照理说,一之濑的银表直到明天的上午十一点半都不能使用才对。
为什么时针在动?我们疑惑地思考。
「既然时针在动,就表示能让时光倒流吧?」
「……要试过才知道。」
「……那么,要试试看吗?」
我握住一之濑的手后,风景瞬间改变。
我们正搭乘云霄飞车,坐在隔壁的一之濑紧握著我的手。发出「喀哒喀哒」声逐渐往上爬的云霄飞车,与前一天圣诞节前夕时搭乘的是同一辆。
我们互相对视。
「时光倒──」
下一瞬间,云霄飞车突然往下冲,一之濑发出尖叫。
「为什么能倒流时光?」
下了云霄飞车后,我率先问道。
「该不会像持有者一样,银表的记忆也会被保留吧?」
一之濑看著手上的衔尾蛇银表说道。
「银表的记忆也会被保留?」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在意了。」一之濑说出这句开场白后,提出她的意见。
「倒流时光后,必须等三十六小时才能返回二十四小时前,然后再等三十六小时才能再用银表对吧?」
我点头回答:「没错。」
「可是,这样不是很矛盾吗?既然能返回二十四小时前的状态,照理说再等二十四小时就可以让时光再次倒流才对吧。然而表针却停在时光倒流前的时刻,直到再过十二小时效力恢复后才会再次移动,我在想银表也像我们的记忆一样,在接收相关的情报……也就是恢复效力前的这段经过时间。」
仔细想想,只有交易的人才能使用、后悔的话便会失去效力等,许多部分都跟持有者有关。也许最后倒流时光后所经过的时间和记忆也都一起保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用你的银表一起保留下记忆的我的银表,也返回到最后一次使用后经过二十四小时的状态啰。」
我快要死的时候,她的银表最后一次倒流时光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接著用我的银表让时光倒流,如果银表就这么保留了经过的时间,那么她的银表便已经过合计三十六小时的时间。
「如果假设成立的话,只要我和一之濑轮流使用银表……」
「就能永远让时光倒流!」
我稳稳地接住了朝我扑过来的一之濑。
一之濑开心得就快要哭了出来,我却还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有如此尽如人意的事?」
我之所以不敢相信这或许可能得救的希望,是因为脑海中浮现交给我这只银表的人物。那家伙怎么可能没发现这件事?
令我不禁想起与养父母初次见面时的恐惧感,担心只是一时开心,最后空欢喜一场。害怕会不会又被现实背叛。如此一来,会让此刻欢欣的她感到悲伤……
当我思考著这些事情时,一之濑突然用力拉扯我的双颊。
「相叶先生!你又在思考奇怪的事了吧?」
「喂、喂!住手……」
「我们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一之濑把手从我的脸颊松开后,用双手包覆般地握住我的手。
「我们只有靠这个方法才能活命,最后就相信看看吧。」
温柔微笑的一之濑充满自信,让我感到安心。
都不知道谁才是大人了呢。
她的话给予我勇气,让我抱著试著踏出一步的态度开口:
「不相信的话,一切都免谈了。」
我如此说道后,一之濑便笑道:「就是说呀。」
就结果而言,她的假设是正确的。
用我的银表回到二十四小时前,立刻再用一之濑的银表回到二十四小时前。
就算将时光倒流合计四十八小时,各自的银表在三十六小时后都能恢复效力。
换句话说,有两只银表的话,就能永远各自将时光倒流十二小时。
衔尾蛇银表就像我们俩一样,两只合在一起才能成为完整的表,不辜负它的名声。
之后我们便利用两只银表,开始不断倒流时光的日子。
我们一再返回过去,到各种地方游玩。
持续著重复几十次也不会厌倦的生活。
在一之濑与死神交易拿到银表的那天,到十二月二十五日为止的四个月,我们遗忘了一个季节的时间。从旁人眼里看来,永远重复的四个月或许就像是无法逃脱的时间迷宫。不过,只要能够一起度过,我们什么都无所谓,打算再重复个几千、几万次,持续倒流时光。
──直到死神出现在我们面前。
某天白天,当我们两人走在桥上时,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你们打算倒流时光多少次……才肯罢休啊?」
回头一看,是死神站在那里。因为以往只在夜晚、台风天或是天色昏暗时才看见她,所以在白天看见死神感觉……还挺新鲜的。
不过,更令人感到新鲜的,是死神的表情。
死神以前所未见般目瞪口呆的表情看著我们。
我们已记不清倒流了多少次时光。我和一之濑都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每天都生活得很开心,不过对观察人类的死神来说,大概受不了吧。她的脸色比平常还要差,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我们会永远让时光倒流下去。」
一之濑一脸满足地向死神比出胜利手势。
「未必能如你们的愿。」
板著一张脸的死神,彷佛重现那一天似地说道:
「我今天是来给你们忠告的。」
死神凝视著我们接著说道:
「你们这样下去会后悔的。」
「你的意思是我和一之濑其中一人会后悔吗?」
「没错,现在你们是为了彼此各自让时光倒流,但当你们其中一方想放弃活下去时会如何呢?」
我试著想像了一下,但再怎么样都想像不出自己放弃活下去的模样。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大概是一之濑不在我身旁的时候吧。
「衔尾蛇银表必须两只一起使用才能无限循环下去,若是其中一只银表不能使用的话就完蛋了。为了让其中一人活下去而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时光倒流延续性命,就等同于是基于责任感而活。总有一天会觉得麻烦吧。毕竟若是没有得到那只银表,你们根本不会相遇,就能一个人轻松死去了,甚至不需要舍弃寿命。」
听见这一番话,我们嗤之以鼻地说道:
「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绝对不可能后悔遇见她。
看见我们两人的反应,死神询问:
「为什么你们能说得这么肯定?你们不是一直很想死吗?为什么能断言以后不会想再次寻死呢?」
一之濑回答死神的问题:
「就算我想死,相叶先生也会阻止我的,所以没问题。」
面带笑容如此回答的一之濑搂住我的手臂,附加一句:「而且他会安慰我的。」死神把原本望向一之濑的视线移到我身上。
「吶,死神。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已经不是当初舍弃寿命时的我了。
现在的我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死神说得没错,也许今后会发生令我再想寻死的事情。
不过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随便糟蹋我的性命。
「会不会后悔,你只要读取我们的心就知道了……不是吗?」
我没有逃避死神投来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著死神的眼睛。
潺潺流水声令人听得心旷神怡。
将视线从我们身上挪开的死神,一脸遗憾地开口: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呢。」
一之濑看著我的脸,莞尔一笑。我也回以她微笑。
「不过,我可不能再放任你们继续倒流时间。」
桥上一阵风吹来,一之濑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
「我要收回你们的衔尾蛇银表。」
听完死神的发言,我们两人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收回?」
「也就是说……」
我们握著彼此的手,等待死神的下一句话。
死神依然没有面向我们,面朝别的方向明明白白地如此说道:
「我要把寿命还给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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