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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耳洞穿在哪一耳,具有不同的意义。
左耳象征了勇气和骄傲,右耳代表善解人意与成年女性——只是听说喔。因此,这些意义也渐渐演变成男性在右耳穿耳洞是同志,女性在左耳穿耳洞是蕾丝边,就像一种自我主张吧。
那么,如果两耳都打呢?我好奇地搜寻了一下,好像没有特殊意义。
对,没有特殊意义。所以、所以……拜托放过我吧!
「不行,这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我忍不住大叫,声音响彻咖啡厅,周遭的客人微微行来注目礼。而我呢,正双手颤抖地举着耳洞枪,对准千寻的右耳。
千寻本人则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没关系,用力打下去就对了,我自己打过一次,其实没那么痛。」
「那你自己打不就好了?我做不到。这是肉耶?把针刺进肉里耶?」
「由你来打才有特殊意义啊。」
简直莫名其妙!
我连自己的耳洞都没打过,为什么要在这边帮人穿耳洞啊!
「你左耳不是自己打的吗?右耳也自己打嘛。」
「拜托,我想要瑠花帮我打,留下美好的回忆。」
千寻的语气像小朋友一样天真可爱……才怪!这样很可怕好吗!
我不想帮他打,虽然不想……
但他当过爸爸的替代品,对我有恩,我一直想找机会还他人情,只是没想过会是打耳洞。
我先深呼吸、闭气。
「好!」
耳垂刚刚已经消过毒了,就只差打下去。我左手扶住发抖的右手,将耳洞枪对准耳垂的位置。
「不准怨恨我喔。」
「绝对不会。」
再次确认后,千寻秒答。
好,已经获得口头担保了喔,未来不管他的耳朵因为什么原因爆炸、融化,或是聋掉,都不关我的事喔。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我一面在心里大叫,一面手指用力一按。嘎锵。
「穿过去了、成功穿过去了!会不会痛?有没有流血?我可以把手放开吗?」
「痛是不会,有没有流血我不知道,我自己看不到。」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耳针确实穿在耳朵上了。呜哇。
我如释重负,慢慢放松手部力道,松开耳洞枪。
「看、看起来还好吗……?」
我虽然在施力时闭上眼睛,但意外打在一个不错的位置。千寻用手机的自拍镜头确认自己的耳洞。
「瑠花,谢谢你,我好开心。我会好好珍惜这个耳洞。」
「不、不用客气……」
千寻满心欢喜地望着我,我只觉得全身疲倦,直接趴在桌子上。
我们就这样爽快地开始交往了。
只是心情上一点也不爽快,根本是乌云密布。
我们在暑假的第一天正式交往。那天,我和爸爸吵架,跳下他的车,直接跑去千寻家,一时冲动地和他发生了性行为。我觉得一切都糟透了,实在没有力气花脑力思考,便随口答应了他的告白。
没错,我是一时冲动跟他交往,但是说到后不后悔,那倒是还好。
千寻愿意把我摆在第一位,在我寂寞的时候,随时飞奔到我身边。最近因为家里请了新的家事阿姨,所以我也不是很想回家,没有特别的事情,都直接住在千寻家。
而且,爸爸还是不肯和我说话。我们晚上见过几次面,但或许是双方都被那天发生的事情影响,顶多彼此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就没了。
与其待在没有立足地的家里,还不如跟千寻一起睡觉,这样就会有人向我问早、在身边说爱我、陪我一起吃饭,幸福多了。
爸爸不肯做的事,他都愿意为我做……唉。
有这种想法真的很糟,我忍不住叹气。读到高二,我终于进入叛逆期了吗?
我们今天上街约会,一起逛街、看电影,中间千寻去用洗手间,照镜子的时候,突发奇想说右耳也想穿耳洞,这样就能戴两边耳环,然后去附近的美妆杂货用品店「唐吉诃德」买了耳洞枪,找了间咖啡厅坐下。
我们坐在人少的角落,他当场把耳洞枪拆封,「来」一声就交给我,头壳撞到似地说:「来都来了,帮我打吧。」事情就是这样来的。
手机突然震动,我丢下开心地戳弄耳环的千寻,拿起倒放在桌上的手机。是美希传的LINE。
『下星期天就是夏季庙会了,超级期待!我领到打工费了,我们去尽情挥霍吧!」
对喔,夏季庙会在下周末登场,我和美希约好星期天要去玩。
「千寻,你对庙会有兴趣吗?」
我随口一问,千寻马上有反应。
「有。」
「那么,你八月十号有空吗?十号到十一号连续两天放烟火,我们要不要十号一起去?我十一号约了朋友,但十号有空。」
「我要去。我从来没去过庙会,一直很想找机会去看看。」
「呃,从来没去过?」
「嗯,我没有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但我其实一直很想去。瑠花,我们去吧。」
千寻在桌上轻轻握住我的手,但我突然介意起旁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把手移开。
千寻显得有些受伤,把手缩了回去。我小小地叹气,站起来。
「我去续冰咖啡,你要点什么吗?」
「不用,啊,等一下,我拿钱给你。」
「没关系,不需要每次都你请客。」
我无奈地说完,下楼走到咖啡厅的一楼柜台前,向可爱的女店员加点了冰咖啡。
接着,我边滑手机边等。咖啡很快就来了,我点头致意,接过咖啡,正想回到二楼时,偶然在楼梯旁的座位撞见了……
刚刚下楼时,我一心注意着柜台的方向,没发现这个死角,上楼时正好和那家伙对上眼。那家伙戴着眼镜,桌上放着一堆参考书,感觉判若两人,但无庸置疑。
是二宫。
「你……!」
我们紧张地瞪着彼此,二宫把参考书收进包包,朝我冲过来。
「我报警喔。」
他一过来,我便小声警告。二宫皱眉,停下动作。
「水原……混帐,把安西还来。」
把安西还来?他还有脸说这个?我忍不住向前一步反驳:
「你在说什么?安西同学不是你的所有物,你还想强迫她去援交吗?」
「不、不是!当时我是因为没钱缴给学长,怕被揍才出此下策……」
学长——他说的是可可。
你还有脸装可怜?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又说了什么啊?
「你从安西同学身上骗钱,只是为了跟那些家伙鬼混,烂透了。」
「真的不是!水原,听我解释!」
他猛力拉住我的手臂,我一时踉跄,泼了一些冰咖啡出来。
「放开我!」
「学长失踪了,我联络不上他,他之前从没失联超过两天。其他学长也找不到他,所以我想趁这机会洗心革面,远离那票人!」
「啊……?可可失踪了?」
「咦?喔对,可可是学长的网名。我对安西做了很差劲的事情,但我真的只剩她了。我没有朋友,所以才会跟她在一起。我们两个都没有朋友,所以才要在一起!」
二宫想要说服我,他的音量越来越大,不用说,其他客人都看向我们。我焦急地想要甩开他,但他抓得意外地紧,无法轻易挣脱。
「水原,我想道歉!求求你,把安西还给我,她后来完全不回我的讯息!」
「不要,放开我、快点放开我!走开!」
我忍无可忍地抬高音量,说时迟那时快,千寻从二楼气势汹汹地冲下来,将我一把揣进怀里,接过我手中的冰咖啡,直接就往二宫身上泼。
「呜!」
二宫失去平衡,当场蹲下。
「不准再靠近她一步,否则下次可不只是冰咖啡。」
千寻狠狠瞪着二宫给他下马威。至此,二宫终于拾回冷静,察觉自己成为目光焦点,尴尬地低下头,抱起东西快步走出店门。
现场一片死寂,店内播放的爵士乐清晰地回响着。
所有人都在看好戏。
「千、千寻,谢谢你。呃,可以放开我了吗?」
「抱歉……」
我拍了拍紧搂着我的手臂,千寻旋即放开我。
「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刚刚替我冲咖啡的女店员拿着拖把跑来,关心地询问。
「对不起,我没事。我们要走了,真的很抱歉。」
我速速说完,从千寻手中拿起空杯子,还给店员。
「抱歉,饮料泼出来了。千寻,我们走吧。」
「啊、嗯。」
我拉起千寻的手,匆匆忙忙地走出去,往二宫离开的相反方向,也就是千寻位在车站前的家前进。
在通往车站和大马路的巷道走到一半,我才意识到自己还牵着他的手,不由得轻轻地放开。
千寻关心地望着我,不等他开口,我自己说:
「千寻,谢谢你,刚刚很帅喔。」
「瑠花,那小子是谁?他对你动粗吗?」
他说的是谁呢?我忽然混乱了。二宫和可可是一伙的,整起事件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千寻知道那天差点被可可强暴。
「他是学校同学……我们交恶。」
我随口搪塞,眼神飘移。
本来以为说完就没事,我错了。
眼前突然一暗,千寻把我整个人拥入怀里。
「喂!」
「瑠花,没事就好。」
哪有这么夸张。
他抱得相当用力,我推不开。察觉他的身体微微震颤,我把手绕到他的背后,想要拍背安抚他。
「对、对不起。」
内疚的情绪使我不小心道歉。
这画面要是给熟人看到就太丢脸了。不过,我们一路上都握着手,可能早就来不及了。
咫尺下,可以感觉到千寻的香水味混合着汗味。
谁叫他救了我呢。
心头微微小鹿乱撞。和爸爸不一样。香水味、宽阔的胸膛、大大的手掌,全都跟爸爸不一样。
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我靠在千寻的怀里,闭上眼睛,沉淀心情。
因为如此,二宫刚刚说的话一下就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可失踪了。
没人有他的消息。
石田武命 八月四日 星期日 晚上六点
「我吃出食物的味道了。」
我一边大啖牛排,一边对直人叔叔说。直人叔叔没碰眼前的定食,紧张地盯着我。我今天找他出来吃饭,替表示没胃口的他点了定食套餐。
直人叔叔的眼神透露出敌意,我不以为意,继续说我自己的。
「肉味、咸味、奶油味,全都吃出来了。我本来很挑食的,对吃没啥兴趣,反正所有东西吃起来味道不都差不多吗?但是,想不到肉这么好吃呢。能吃出肉的美味,全要感谢叔叔呢。」
直人叔叔听了,总算缓缓拿起杯子喝水,一口气喝到底,再颤抖着手放下杯子,这幅光景令我失笑。
「哈哈,直人叔叔,不用那么害怕,我可是把你当英雄——不,当作神来拜喔。」
「……世界上没有神。」
「有,我不停、不停向神许愿,拼命、拼命、拼命地求神派人到我家,把我解救出去。我一直求、一直求,中间虽然曾经放弃,但求的次数多更多。我始终没有真正放弃,所以神才会派人来救我。」
语毕,我用左手的叉子指着直人叔叔的饭碗。
「来,快吃吧。对了,差不多该告诉我前因后果是怎么回事了吧?」
直人叔叔迟疑片刻,见我笑着不动,终于放弃抵抗,从头开始说。
「我没想到自己杀的人是你哥哥……而且还是石田分社长的儿子。」
儿子。
对喔,直人叔叔是混帐老头的下属嘛,难怪这么坐立难安。
那天,直人叔叔回到家里,惊见男人想侵犯自己的女儿。他让女儿去朋友家避难,接着杀了男人。
他说,不是一开始就起了杀机,本来只想警告一番,就把男人轰出去,但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女儿不知道他杀了人。直人叔叔开车接女儿回家时,在车上和女儿发生争执,女儿下车,说要去睡其他朋友家,当天晚上没回家。
总不能把尸体留在家里,他用布层层裹住尸体,先搬到车上放,就这样放到隔天下工。
停放在户外停车场的车子在暑气下蒸腾了一天,要开车回家时已散发出微微腐臭,直人叔叔受不了那股臭味,直奔杂货店买了大铁锹,接着便把车开往荒郊野岭。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直人叔叔的。
水原直人。
水原——跟瑠花同姓。
无巧不成书,他用那双酷似瑠花的眼睛畏怯地看着我。
总之,我干脆威胁直人叔叔,不告诉我联络方式,就要把整件事情抖出来,并在一周后的今天约他出来。
「居然载尸体去上班,太威了吧,请受我一拜。」
我乐不可支。听完故事的来龙去脉后,我也把牛排嗑光,悠哉地靠在椅背上。
「你在说什么?我做的事不可原谅。」
「别瞪我了,我不会抨击你的所作所为。我们不是一起埋土的伙伴吗?」
语毕,直人叔叔的眼神再次飘开。「埋土」说起来很好听吧,其实是我们一起埋了我哥那废物的尸体。
「哈哈,直人叔叔,我就把话说开啰,我今天找你出来,是有一事相求啦。你看,时间都过这么久了,如此天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还好你没傻傻跑去自首。」
「……你要拜托我什么事?」
既然他都主动问了,我也大方地开口:
「可以请你顺便杀了我父母吗?」
「啊?你说什么?」
时机不凑巧,店员走来收碗盘,把我的铁板端走。直人叔叔干咳几声,恢复镇定后再次瞪着我。
「全是那对父母害的,他们害我感受不到任何幸福。交个朋友都失败,每天假笑也快到极限了。只要他们死了,我会过得更好更幸福,也许就能变成普通人了。」
「少胡扯了,我不可能帮你杀人。」
「我不想戴着父母的枷锁长大。哈哈,你要是肯帮我杀了他们,我愿意帮你扛起罪名,包括你失手杀死的家伙。」
直人叔叔的眉毛动了一下。我扬起嘴角,继续这可笑的话题。
「真的啦,我不会提到你,是我自己杀了他、埋了他。你有你的杀人动机,我也有满满的动机啊。我恨透了自己的家人,身上还有虐待的痕迹喔?你看。」
我将衣领向右扯,露出右侧肩膀,直人叔叔震惊地注视着。
那里有一大片怵目惊心的黑青。
「啊,其他地方也有喔。」
我边说边拉开左侧衣领,直人叔叔温柔地制止了我。
「我信,不用给我看。那是石田分社长干的吗?」
「嗯——有些是,但大部分是我哥高贵的杰作,他只要看见我就一定会揍我。哈哈、哈哈。对喔,我老爸是你的顶头上司呢。你也挺有一手的嘛,竟敢对上司的太太出手,很行啊。」
我顺口说出这件事。这可不是威胁,我是发自内心尊敬他。
直人叔叔和我妈那脏女人搞婚外情,我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偷情现场,所以一直知道有直人叔叔这号人物。
给一般人看,也许会觉得他很烂吧。但是,倘若他连跨越道德边界的勇气都没有,我也不会拜托他杀人。
直人叔叔一脸尴尬,欲放开我的手,我却反过来抓住他,进一步说:
「喂,直人叔叔啊,你忍心让瑠花变得孤苦无依吗?」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一搬出瑠花的名字,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声音也低了几阶。
猜中了。
「啊,猜对了?哇,太巧了吧!你姓水原嘛?仔细看,眼睛长得跟瑠花超级像,我就猜你们可能是父女。」
「你是瑠花的男朋友吗?」
「男朋友?不不不,才不是,我和瑠花在同一个地方打工,知道她单亲,家里只有爸爸,所以想说问问看啊。唉,直人叔叔,这样真的好吗?你要丢下唯一的女儿,不知道坐几年牢吗?就算可以出狱,也一定会被讨厌喔。」
直人叔叔狠瞪我大半天,最后终于用力叹气,甩开我的手,喃喃低语:
「……什么时候动手?」
棒呆了。
我窃笑着喝完果汁,把冰块含在嘴里,嘎叽嘎叽地咬碎。
「不用立刻动手,学校刚放暑假,我想把握难得的机会,好好过完这个暑假。我去顶罪会被警察带走嘛?这样高中最后的暑假就得在拘留所或牢房里过了。我想在暑假最后一天晚上或开学典礼早上下手,如何?」
「好吧,你先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告诉瑠花。」
「我不会说。瑠花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会把你杀了我哥的事情告诉她,也不会提到这场交易。」
「……那好。」
「哈哈,谢啦,神。」
我对直人叔叔展露笑颜。直人叔叔没有看我,拿出手机低语:
「我不是神。」
听到这一句,我猛力抓起直人叔叔的手腕。他震了一下,僵住不动。
我不改笑容,慢慢从他手中抽出手机。
「你是神,你就是我的神。有人不杀人却是坏人,有人杀了人却是好人。真是学了一课呢。神,再请你多帮忙啰。」
东千寻 八月五日 星期一 早上十点
跟平时一样,我用门卡打开员工专用后门,走进店铺。
「早安。」
佐田听到我的声音,随即冲来,拦住正要前往休息室换衣服的我。
「干么?」
「喂,东,你干了什么?昨天店长特地打电话给我,盘问你的事耶。」
「啊?为什么?」
「我哪知道!店长来了,你去问他啊。他刚出差回来,脸很臭喔。」
真麻烦。
我决定先去店长室,回头再去换衣服。虽说是店长室,其实也只是稍微做出隔间的简易小房间,让客人无法从外侧望进里面。
「店长早。」
「东,好久不见。」
江原店长察觉是我,霎时吃了一惊,但脸色一样难看。他「嗯哼」地咳嗽,叫我进去。他去总公司研习的这一阵子,我们度过了一段耳根清静的生活,好日子结束了,可恶。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电话?」
「我不是有传简讯要你打给我吗?我等不到电话,自己打了,你没接。」
啊,经他一说——
我要跟瑠花洗澡前收到了简讯,但因为满脑子都是瑠花,就忘光光了。
但这没什么问题吧?不要在假日打电话过来啦。
「抱歉,我假日忙私事,不方便回电。」
「那至少回个讯息吧。」
「……」
「算了,上班前我有话要问你,坐下吧。」
江原店长拉来一张摺椅,打开递给我,我放下公事包,在摺椅上坐下。
「楠田辞职了。」
「楠田吗?」
「她不是最近一直请假吗?我接到她的电话,说要辞职。现在是最忙的时期,我问了辞职原因,她说不想跟你一起上班。」
「喔……」
「我建议她调店,但她说想跟你断干净,拒绝了我。东,你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们因为感情问题吵架了?我不想干涉员工隐私,不过楠田哭得很惨,以防万一我确认一下,你没对她施暴之类的吧?」
我低头沉思,梳理我与楠田的关系。
楠田志保。
我和她发生了关系,发现「还是不对」,做完当天就把她甩了。
这种分手方式的确很烂,但我当时也处于恐慌状态。
我抬起头,对上江原店长质疑的双眼。那副高傲的嘴脸。啊,他不相信我,觉得一定是我不对。好吧,这整件事是我不好,不过又关他什么事呢?真令人火大。
你之前不是还问我要不要当副店长吗?翻脸跟翻书一样快。
我本来就对这个人没啥好感,从来上班第一天就看他不爽。有够衰,我为何非得在这种人底下工作啊?
等等?
对喔,我是看在薪水不错的分上才做了这么久,但不是非得在这里上班不可。我现在有瑠花了。
不需要再死撑受气了。
之前想到要换工作就觉得麻烦,所以刻意逃避不想。现在,我能鼓起勇气了。
思及此,话语自然地脱口而出:
「我和楠田发生了一夜情。」
「什么?」
「我对她说了过分的话。因此,我会负起责任辞职的。」
我拿起包包离席。江原店长似乎在后头说了些什么。我避开印刷机具,直接绕去后门,途中与佐田擦肩而过。
啊,我害佐田被店长骚扰,跟他说一声吧。
「那个,佐田,我做到今天。」
「什么!你说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有机会再约吧。」
「嗯?喔。真假?你不做了喔?」
「真的,掰啦。」
我拍拍佐田的肩膀,把门卡插进后门,倏地,背后有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以为是佐田,原来是江原店长。
「东,你在说什么?没必要辞职——」
我一秒甩开他的手,振臂一挥,赏他左颊一记痛拳。
江原店长向后倒去,狼狈地跌在作业台下,佐田和其他店员傻眼地望着我们,江原店长扶着脸颊,整个人呆掉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揍人。
「这样就能正式解约了吧。再见。」
江原店长似乎还在后面说什么,我头也不回地穿越后门。
接着,我拿出钱包和手机,塞进口袋,并直接把无用的公事包扔在员工通道。揍人的亢奋未消,嘴角无法克制地发笑。
不用再打这条闷热的领带了。我随手扯开领带,把它砸在通道上,领口的钮扣也一并飞掉。
此举引来路人狐疑的侧目。
我走出大楼通往车站的出口。
凉快多了。
我自由了。
石田武命 八月六日 星期二 晚上六点
「瑠花,请你和我交往!」
凤仙的打工结束后,我在自行车停车场九十度弯腰,对瑠花伸出双手。我们今天都是六点下班。
「什么?你是跟我开玩笑?」
瑠花维持牵脚踏车的姿势,声音吓到分了岔。
我因为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
「不是玩笑,我是真的喜欢你!」
「整人游戏?」
「也不是!」
我用聪明哥和佐知子姊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腰开始酸了,好累啊。
「武命,你先抬起头。」
「好、好喔。」
我依言抬起头,看到瑠花一脸又气又好笑。
同时也很困扰。
「抱歉,那个……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我现在有算是正在交往的对象,只能拒绝你了。」
「是吗?好吧。」
我装出无奈的笑脸,一面打开脚踏车的锁。大概是心情切换太快,瑠花露出傻眼至极的表情。
「什么?就这样?你果然是开玩笑?」
「不是玩笑!我是认真的!但是被拒绝也没办法啊!」
「所以这样就好吗?一般人会这样吗?」
「嘿咻。」我坐上脚踏车,笑着说:「一次就好,我想要告白看看!」
「咦?什么意思?你等等喔,给我说清楚。我被拿来做实验了?」
「不是,我真的喜欢你!我喜欢你!」
「既然喜欢我,可以表现得再伤心难过一点吗?」
「你怎么有办法说得一本正经啊。」
瑠花困惑归困惑,不忘解开自己的脚踏车锁,把车牵过来。
「武命,我完全把你当成朋友,所以从来没想过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不过,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好吧。」
「不过,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对我来说,凤仙的人就像真正的家人。」
「啊,我也这么想。这是真心话?」
「嗯,真心的。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友情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我们是一般朋友还是好朋友?」
「好朋友喔。」
我们面面相觑,「唉嘿嘿」地傻笑。
夕阳洒落,照亮她脸颊上薄薄的汗珠,真可爱。
「哈哈,那我走啰。」
「咦?怎么今天是这个方向?」
「嗯,我今天要去车站附近办事。」
「这样啊。那么,我们明天凤仙见。」
「好,明天见。」
我们互相道别,踏上归途。
我骑着脚踏车,直到来到看不见凤仙的地方才停下来。避开人来人往的地方之后,我从背包拿出那张纸。
愿望清单
一、一个人去吃烧肉。
二、吃遍凤仙的所有菜单。
三、送礼物给谷藤夫妇。
四、看烟火。
五、告白。
六、街头演奏。
七、当一次扒手。
八、游戏全破。
九、和照史和好。
我用原子笔画掉第五项,重新把纸放进背包,继续往车站的方向骑。
我一面奔驰,一面在脑中快速计算接下来的计画。
我已所向无敌。
神——直人叔叔会在夏季的尾巴替我终结这一切。
我好想要像直人叔叔这样的父亲。瑠花,我好羡慕你。他虽然是脏女人的偷情对象,但也比我家那群垃圾好太多了,能不能跟我交换啊?
不过,废物老哥怎么会跟瑠花产生交集呢?
我也想过他们是不是曾经交往,但马上觉得不可能。我不认为那家伙能跟一位女性健全地交往。
他曾经带女人回家。记得那天我睡到一半,被女人的抽泣声吵醒,心惊胆颤地到走廊查看,撞见女人鼻青脸肿的夺门而出。
他似乎有暴力性行为的倾向,瑠花若曾跟他交往,不可能毫无迹象。
尽管想不通,但如今这些也不重要了,我决定放弃思考。
喔对,我今天之所以向瑠花告白,绝不是想利用交往借机观察她。我做了最后一个暑假的愿望清单,然后莫名就把「告白」写上去了。论起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当然是瑠花了。
我们一起打工了一整年,说我对她毫无感觉绝对是骗人的。
但若问要不要进一步交往,老实说,都无所谓。
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她迟早会发现那个男人是我哥,我们应该就会分手了。对我来说,重点在于付诸行动「告白」。我想蜕变成男人。
仔细想想,瑠花正处于相当不得了的暴风中心,只要我替直人叔叔顶罪,她应该就能迎向普通人的生活。
我希望她得到幸福。无论她有任何苦衷,我都有义务把她推往幸福的道路。
骑了三十分钟的脚踏车,总算抵达车站了。我步入站内,打开大型寄物柜的锁,从里面搬出吉他。昨天我特地把吉他锁在里面,方便今天打工结束后直接过来。这是我用去年在凤仙领到的第一份打工薪水买的便宜吉他。
接着,我移动到车站正前方最热闹的位置,把身上背的吉他盒放在地上。
六点半了,现在正是通勤族的下班时间,加上放暑假,四处是小学生和国中生,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用双手拍拍脸颊,深呼吸,组起在「BOOK OFF」买的便宜谱架,夹上几张手写的吉他和弦谱。
接着打开吉他盒,取出一把木吉他,头穿过背带,把它背在肩膀上。
「呃——回家的人,大家好,我叫武命,现、现在要为各位带来演唱。请多指教。」
没有路人回头看我。
我想也是。我虽然紧张,但不觉得丢脸。
这是仅属于我一人的现场演奏。
我用音准欠佳的吉他弹奏C和弦,曲子是井上阳水的〈少年时代〉。
这是本来要跟照史一起练的曲子。
我从没想过今后要靠音乐维生。只是想说,以后可以偶尔和照史见个面,悠哉地玩音乐,慢慢长大成人、步入社会。
已经无法回到那段日子了。
不,打从我在那个家诞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没有幸福人生。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家庭环境的阴影都如影随形地围绕着我,就连此时此刻也是。我没办法改变命运。
因为害怕被讨厌,所以总是装出笑脸。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幸福的结局。
不过,至少让我把握此刻——
在街头自言自语、自弹自唱过了一小时左右,当我为下一首曲子调音时,突然被人叫住。
「小子,别唱了。」
有人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两位警察。
不妙,警察来了。
我知道街头演唱是违法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赶,我还有歌想唱。其中一位警察瞪着我。
「为什么不行?我又没给别人造成麻烦。」
说起来,这一小时根本没有路人停下来。既然没人在乎,我在这里唱碍着谁了吗?走开啦,我想唱下一首歌。
「本处规定不能进行街头表演。」
「为什么这里不行,其他地方就可以?」
我不耐烦地加大音量,行人交头接耳地端详我。我不想用这种方式引人注目啊。
「这里是道路正中央,会妨碍行人通行。」
「我有刻意站在角落,你是哪只眼睛看到我妨碍行人通行?脑袋有病吗?」
我全力反击,另一位警察向前一步。
不妙,来硬的?我摆出防御姿势。
就在这时……
那家伙突然挡在我跟警察之间。
「那个,抱歉!是我朋友不对!我马上带他离开!」
虽然只是背影,但我不会认错那颗小平头。
「咦?照史?」
我讶异地叫出他的名字,他微微转头看了我一眼。
照史为什么跑来这里?
警察瞬间皱起眉头,但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
「太好啦,朋友来接你啰。还不快走?我会在这里盯着你离开。」
「为什么啊!」
警察挑衅的言词使我忍不住回嘴,这一回换成后面有人拍我肩膀。
是照史的女朋友,岸本。
「武命,听话,我们走啰!」
「呃,美希?」
「警察先生,谢谢你们!武命,走!」
照史和岸本双双阻止了我,我只能无奈地收起吉他,摺起谱架,塞进背包。
照史牵起我和岸本的手,带我们跑向车站另一侧的大马路。
我们跑了一小段路,直到看不见警察,三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照史轻轻放开我和岸本的手。
「照、照史,还有美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车站前面的麦当劳吃晚餐,刚好看到的。」美希说。
「这么巧?」
我觉得很尴尬,不敢看照史的脸。除此之外,表演被迫中止也很伤脑筋,这样算是完成愿望清单了吗?
到底算不算数?我确实在街头演唱了,应该可以算吧?虽然没有唱到完,但的确做过了……
我喃喃自语,烦躁地抓头蹲下来,照史似乎看不下去,主动开口:
「武命,冷静。」
我一时语塞,闭上眼睛深呼吸数次,终于能够冷静回应:
「啊、嗯……对不起。」
我靠在路边的护栏上,手捂着脸。照史跟我一起靠着护栏休息。
「呃——武命,好久不见,你刚刚在车站前干么啊?」
「如你所见,我在街头演唱。」
「咦?街头演唱?真的假的?大概多久啊?」
「一小时左右……?」
「所以才被警察驱赶?太强了吧!」
太强了?这答案令我始料未及。
我放开掩面的手,眼前出现照史熟悉的脸庞,旁边还有岸本担心地望着我们。
「武命,你很猛耶!我还没有勇气街头演唱,太酷了!」
「有、有吗?很酷吗?好吧,这样结束也不坏。」
既然别人觉得这样很厉害,那应该算数吧。晚点来把这一项清单划掉。
「你弹了哪些曲子?」
「呃——柚子的〈夏色〉、Whiteberry的〈捉迷藏〉,还有爱缪的〈金盏花〉这类的……啊!和井上阳水的〈少年时代〉。」
「〈少年时代〉不是说好我们要一起弹吗?你怎么自己偷跑!」
「因为你叫我以后都别再跟你说话啊。」
话一出口,我才惊觉失言。笑容逐渐从照史脸上消失。
「阿照,我需要先回避一下吗?」
「不用,你留在这里就好。」
照史没有要岸本离开,他坦然面向我,伸手轻拥我的肩膀。
「武命,抱歉,我后来有好好反省。我说了过分的话,伤害了你。」
咦?
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跟我道歉,整个人愣住了。
「那个,你听起来可能像借口,但我当时跟美希吵架了,心情也很糟,所以迁怒到你身上……你总是和我商量家里的事情,我却突然把你推开,对不起!」
「该、该不会是我害的?武命,抱歉!我前阵子跟阿照吵架,把你们搞得乌烟瘴气的,对不起。」
岸本来到我面前,深深低头道歉。我用很慢的动作遮住脸,这次照史用清晰的口吻说:
「武命,真的很抱歉,我还想跟你做朋友。」
这句话使我的意识逐渐转黑。
我以手遮脸,闭上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愚蠢。
愚蠢、愚蠢,愚蠢至极。
无聊透顶。真是够了。现在?现在才来跟我说这些?太迟了啦。
照史。
尽管心里觉得没希望,我还是想和照史重修旧好,所以把它写在愿望清单上。我以为这个愿望一定不会实现。只有这个愿望不会实现。
这样好吗?我可以坦然感到高兴吗?
我用力抱住照史。
「呜哦?」
「武、武命?」
连岸本也被我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给吓到。
「我也是,我早就想跟你和好了!」
如此回应之后,照史扭捏而确实地回抱了我。
「喂,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感觉瘦了一点。走,要不要去吃饭?」
「等等,阿照,你又要吃?」
「我还吃得下,完全没问题。武命,要来吗?」
「你请客?」
我放开照史,照史露出「被你摆了一道」的表情说:
「唉,好啦好啦,今天我请客!那么,你愿意继续跟我当朋友吗?」
「当然好啊!照史,我完全没生气,我很想你!」
我边说边再度深深拥抱。
我的拥抱不是因为高兴。
不行,我没办法卸除假笑。
照史,已经太迟了。
我曾傻傻地把你当朋友、把你当神一样崇拜。
不过啊,现在才来救我,似乎太晚了喔。
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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